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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宜接下法國男生手中的背包,坐在一處長椅上占位。

  幾分鐘後,男生端著兩套漢堡和冰可樂出來,杯壁上掛滿了冷凝水,他還細心地幫她墊上一張紙巾。

  鄭淮明隱在對面一樓的窗戶後面,靜靜地看著他們說笑。

  這個角度,他終於能光明正大地看清她的正臉……

  那漢堡很大,方宜雙手捧著,一口、一口地塞進嘴裡,兩頰鼓鼓的,吃得很香。來法將近一年,她好像瘦了一點,袖口露出的小臂盈盈一握,疊戴著幾條色彩鮮艷的玻璃手串,襯得手腕更加白皙、纖細。

  她剪了很可愛的齊劉海,睫毛長長,眼睛還像以前那樣靈動、清澈,笑起來眉眼彎彎的,用明眸皓齒來形容最是恰當……

  只可惜,不是對他。

  以後……或許也不會是他了。

  方宜整個人都沉浸在美好的陽光中,而他藏在屋檐的陰影里,自虐般地看著,直到嘴裡泛起一股腥甜的味道。

  他已將嘴唇咬得血肉模糊,卻連痛都感覺不到。

  那個善良堅韌的女孩曾受盡了辛苦,終於從一個南方的小縣城,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了這裡,見到了更絢麗的世界,擁有了更大的舞台。

  考取研究生,留在南法工作,和一個旗鼓相當的男人組成幸福的家庭,就此完全改變人生的命運……

  他已經用分手將她深深傷了一次,又有什麼資格再去打擾糾纏?

  十分鐘後,方宜吃完午餐,和法國男生一起朝更遠的方向走去,倩麗的背影漸漸消失,可鄭淮明已經沒有了再追上去的力氣。

  不知站了多久,或許是下午上課的時間到了,漢堡店人越來越少。

  他走上前,買了一份與她相同的漢堡套餐,緩緩在她剛剛坐過的長椅上坐下。

  烤得滋滋冒油的牛肉餅,夾在柔軟的燕麥麵包里,西紅柿、洋蔥、芝士,散發著濃郁的黃油香氣。

  可樂里漂浮著剔透的冰塊,在烈日下是最清涼舒爽的飲品。

  鄭淮明機械地咬著,所有食物都嘗不出一點味道,囫圇地吞下去。充滿氣泡的冰可樂從喉頭湧入,和油膩的肉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墜進胃裡。

  只吃了不到一半,已經難以再下咽。

  可他還是麻木地咀嚼,將所有東西吃乾淨。

  她吃得那麼開心,應該很好吃吧……

  陽光、草地、白鴿、美食,這麼溫暖的畫面,他為什麼感覺不到分毫?

  鄭淮明閉上眼睛,想嘗試著體會剛剛她笑起來的感受。

  然而下一秒,一股強烈的反胃感就從食管衝上來,他瞬間臉色煞白,死死捂住嘴,弓下了脊背。

  他想忍耐,可錐心的疼痛蔓延開來,像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裡炸開,全部湧向喉嚨。

  跌跌撞撞地找到洗手間,鄭淮明撲在水池上,吐得撕心裂肺。

  他從來沒有這般劇烈的嘔吐過,即使胃裡已經空空蕩蕩,仍在慣性地乾嘔,整個人止不住地發抖,站都站不住……

  過了足足十幾分鐘,鄭淮明喘著粗氣,捧了一把冷水將臉洗淨。

  他撐著水池抬起頭,只見鏡子裡的那張臉掛著水珠,慘白如厲鬼……

  -

  接下來的三天,鄭淮明整日呆呆坐在校園裡,從白天到深夜。

  他的理智告訴自己,應該離她遠一點,結束一切徒增糾纏的可能……但情感上,他又無比渴望再見她一面,告訴她自己有多想念。

  不吃不喝不睡。

  他內心深處甚至有一絲僥倖,若是這樣直接昏倒在街上,學校會不會去詢問中國留學生他的身份?又會不會恰好讓她知曉?

  ……

  只可惜,或許上天都不願再給他這個機會。

  鄭淮明再也沒能遇到過她。

  無數人來來往往,沒有一個是她。

  第五天,假期結束,鄭淮明一個人回國。

  一上飛機,他靠進椅背閉上眼,就回想起陽光灑在她身上的樣子,她笑著的臉,她穿著卡其色短裙靚麗的背影……

  還記得大二那年秋天,漫天是金黃的落葉,隨風飄落,鋪滿整條小徑。

  每周的例會後,那個青澀的小姑娘將他叫到行政樓外,還沒說話,先紅了眼。

  她烏黑長髮乖順地搭在胸前,低著頭吸了吸鼻子,聲音有點顫抖:

  「學長,對不起……最近那些謠言給你添麻煩了……」

  很多人都在傳,大眾男神談戀愛了,還是和一個默默無聞的本科小學妹。

  她眼睛裡水汪汪的,內疚和歉意中,隱隱有一絲委屈:

  「但真不是我傳的……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我不可能做這種事……」

  之前不是沒發生過,有女孩利用大眾輿論和謠言,試圖拉近他的關係。鬧得沸沸揚揚,卻被他用三言兩語就扼住了風頭。

  一陣秋風拂過,吹動她額前的碎發。

  「學長,我一定會去澄清的!」

  明明滿眼都是愛慕,卻低著頭,倔強又認真地承諾著。

  鄭淮明佇立著,見她如此可憐的模樣,最擅長與人打交道的他,竟第一次有些無措和心疼。

  「沒關係的,不用澄清。」

  他注視著她驚訝的、水光閃動的雙眸,輕聲說:

  「我……我確實喜歡你。」

  「本來想找一個更合適的時機,比如後天的音樂晚會結束……」他笑了,心早已融化成一片溫潤的海洋,「現在……我可以提前說嗎?」

  「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

  空氣稀薄的萬里高空之上,飛機發動機的轟鳴聲響徹。機艙的含氧量仍略低於地面,鄭淮明陷在座椅中昏昏沉沉,拒絕了所有餐食。

  空姐詢問他是否需要常用藥或幫助。

  他竭力微笑了一下,搖搖頭。

  五分鐘後,空姐拿來一條毯子。這一次,他接受了。

  渾身確實冷得厲害,每一個毛孔都在無聲地顫慄……他半闔著雙眼,放任自己被捲入一個又一個混沌的漩渦,卻始終逃不開一輪輪迴憶的折磨。

  「我去不去法國沒關係的,你剛進醫院肯定很忙,我就去一家清閒一點的翻譯所好了,還能多顧家一點……」

  清淺的月光落進她單純清澈的眼眸。

  「現在也沒那麼想去了!而且去法國很花錢的,你剛工作又拿不到多少工資,我不想你太辛苦了……我就是覺得,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啦。」

  ……

  再次醒來時,是空姐提醒他飛機即將降落,請調整座椅高度。

  鄭淮明歉意地起身,去拉動手柄。

  眼前一陣陣眩暈,手心是滾燙的,像抽了骨頭一樣發麻。他扳了兩次,竟都沒有拉動,第三次椅背才「嘎吱」一聲回彈。

  椅背撞在背上,力度不大,卻如同整個胸腔都被震碎,讓他一時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鄭淮明知道自己在發高燒,下飛機後,他渾渾噩噩地回到醫院宿舍,掰出兩粒退燒藥吃下,倒在床上昏了過去。

  幾天不進滴水的胃哪裡受得了這般刺激,他一夜吐了三回,最後連彎曲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伏在床邊乾嘔。

  第二天清晨六點半,他卻挺拔整潔地站在了診室門口。

  ——好像什麼都從未發生過。

  鄭淮明重新回到崗位,再正常不過地值班、寫病歷、觀摩手術、熬夜練習,一周後的小考仍是同期中的第一名。

  無論是哭喊打滾的小孩,還是一夜按十幾次呼叫鈴的病人、揚言要投訴到上級的家屬,他都耐心、細緻,全部處理得妥妥噹噹。

  哪怕被無理取鬧的家屬扯著白大褂推搡踉蹌,連同事都看不下去要上去理論,鄭淮明依舊能慢條斯理地整理歪斜的衣領,掛上溫和的笑容繼續勸導。

  可沒有人知道,他光鮮的外表下,已經從心臟爛到了肺腑,朝四肢蔓延開來。

  那隻漢堡,明明她吃得那樣津津有味。

  可自從那天起,他就難以再吃下什麼東西……

  胃是情緒器官,他能竭力維持住表面的完美外殼,卻沒法阻止痛苦與無力將身體一點、一點腐蝕殆盡。

  但凡是帶一點油星的食物都吐得一乾二淨,哪怕聞到就會反胃,唯獨能咽下一點乾麵包和餅乾。

  不到三周,鄭淮明就削瘦得明顯,連寬大的白大褂都遮掩不住。

  中午下了門診,見他頂著一張比紙都白的臉色,將撕開的切片麵包放進嘴裡,周思衡徹底坐不住了,上前搶了下來。

  「今天午休不是長嗎,去食堂吃吧!」

  鄭淮明從法國回來以後,情緒明顯不對勁,周思衡知道他心思深,連一個字都不敢問。

  「早上吃得晚,我不餓,你們去吧。」

  「你騙誰呢,我聽老李說了,你們早上不到七點就去觀摩心臟搭橋了!」周思衡強拉著他,「走吧,金曉秋剛准了我二百塊錢,今天我請客,你隨便吃,別跟我客氣!」<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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