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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飛快地模糊,消融,直至視線中只剩下遙遙的一個小點兒。

  人與靶,有什麼不同?

  他問過爹,爹和他說:

  並沒有什麼不同。

  箭矢所能穿透的,對射手來說,都是一樣的事物。

  抬起弓,搭上箭,勾開弦,聚精會神。

  這本能一旦揉進了骨血里,即便是太陽,也沒有什麼不能射落的。

  那些人也盯住他了,有箭矢朝他飛來,可是還沒有近身就落到了地上。

  太遠了,不夠精進的持弓人是夠不到他的。

  那些狂妄自大的人,將騎射視為他們的家傳功夫,舞弄著無德的弓欺侮了北境的漢人數百年……

  倘若讓他們死於此道,是否也會恐懼得數年數月無法入眠呢?

  他一想到這,弓弦就興奮地咯咯響起來;

  繃到了極致,不用去看也知道一定變得又晶瑩又美。

  他本想用那支險些毀了他容貌的箭,可是箭頭杵過一次,就未必足夠利,他也並不需要那上面淬的毒藥;

  他知道要害在哪,知道何處能叫人受一擊就斃命;

  他的天資比常人更高,他摸弓比尋常人更早;

  在他人都不知的背地裡,他付出了十倍百倍的刻苦,十倍百倍的專注——

  他蟄伏雖並非為此,可是此刻好像確實到了收回成果的時刻。

  沒人能傷到他的,他註定要完成這件事。

  即使他的一切都將在今日後被蒼天收回,他也絕不後悔。

  他毫不緊張,甚至有種在自家後院悠遊的自在。

  他瞄準了。

  這對他來說輕而易舉,和他曾撐開過的千百次弓,發出的千百支箭都一樣。

  並不為了靶子的重要與否就偏移;也並不為了事成之後的獎賞而分心。

  漆角弓已經繃的滿月一般,天家的期許高懸於青天之中,盤旋在他頭頂;

  他承了這個姓氏,就是要至死都忠於君王的。

  不惟為了敬畏,也並不是為了脫開那講不清是否真的存在的猜忌;

  他只記得,爹和祖父當年是向君王發過誓的。

  不是可笑的愚忠,也不是姻親架起的無謂的橋,他們忠於的是天命之人,是能給天下帶來安寧的人;

  ——他們忠於的是天下的太平。

  歷經過切實的喪亂,就不會再願意見到任何一人為此而苦。

  楊駐景雖長於京城,可是其中的道理他未必就不懂。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在升騰的思緒中到達了狂喜的極致,萬事萬物都消解化為虛無,除卻他盯住的那個遙遠的目標。

  放弦不過是須臾之間的動作;

  他耳邊卻振起清越的尖嘯聲。

  有九千個甲子中吹過的煙塵歷歷盪起,激揚於他或真實或虛假的周身。

  也許他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把弓,一支箭,一道刃,一顆星。

  以種詭異的,無法言說的形式浮游於世間,本該是遊魂一樣的,忽而凝成道流光。

  那樣鋒銳,那樣明亮,一切俗世中的埃塵都無法染指,一切障眼的雨霧都無法抵住片刻。

  發而中,本該如此。

  他見著那流光穿了敵首的喉管,見著人從馬上仰下去,見著那人手中的弓箭還未再一次撐到最滿就放了力氣;

  人的喉骨有那樣軟,那樣薄,箭又有那樣強大的勢;

  於是白羽像是朵閉合起來的小花,慢慢合攏了花瓣,從箭簇穿出的傷口中輕巧而迅捷地擠過去了。

  帶出的血花飆在空中,像柳絮那樣輕,像楊花那樣輕;

  落下的動作又慢又矜持,連帶著那圍成一團的人都像是失了花蕊的花似的塌陷了。

  楊駐景狂笑起來,在新一輪向他投來的箭雨中收弓勒馬而去。

  ……

  「臣當時都恍惚了,衝出去才想起來後怕……」

  「可是隱隱綽綽的,總覺得有種什麼力量推著我;」

  「又神聖,又強大,且是有種不可置疑的正義的,煌煌然亮在半空中,把臣那點鄙陋的懦弱都照沒了,一點也不剩!」

  「臣沒多想,就順著那種意志開弓搭箭,竟然一擊而中……若是再來一次,臣即使是有滿腔對陛下的衷心熱忱也難以做到呀!!!」

  「現在想來,倒是很清楚了。那樣神勇無雙的魄力,那樣嫉惡如仇的氣概,難道不是只有陛下和先帝才能擁有嗎!」

  「臣無德無能,可是陛下賜給我的角弓卻寄寓了先帝殘存於紅塵之中的一縷真龍之氣,在與韃子對陣的關鍵時刻定了勝局!」

  「因此臣經不起陛下的獎賞,是先帝的賜福讓臣卑弱之軀有了為國盡忠的機會;」

  「臣願出黃金一千兩,為此弓建祠立碑,詳述其事,留待後人瞻仰!」

  聽完楊小侯爺這一番情感豐沛無比的表白,在場的哪怕是朝中主事幾十年的老骨頭,也不由得陣陣牙酸。

  再一抬頭,看見聖人依舊面不改色,十成十的從容;

  就不得不對這位年輕君主再添了幾分欽佩。

  為人主而能不被巧言令色迷惑,實乃社稷之幸,社稷之幸哇!

  既然都不為此動容了,能不能讓這個姓楊的趕緊下去啊!!!

  忠瑞侯這一場仗贏得漂亮,收尾時他兒子那一箭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據說那北狄新王回去後銷聲匿跡,八成已經不治而死了。

  這天大的功勞扣下來,說怕功高蓋主,要謹慎些其實也沒什麼,都能理解;

  但是無論聽過多少次,老楊家祖傳的這一套還是讓人牙痒痒:

  你們要奉承就私下奉承去,天天在朝中逼所有人看你們表演算是怎麼回事呢!

  工作都壓在各台各部里,等著人去處理;

  被等的人卻不得不在這裡罰站,聽楊家第三代的小年輕說這些沒用的廢話!

  楊戎生貓在邊上隊伍里,隱隱聽見陰惻惻的一句:

  「楊戎生,再教你兒子整這些花里胡哨的——」

  「等本部下去了,就讓你爹託夢抽你!」

  話講的這樣不客氣,針對的意思幾乎要把人戳出個窟窿來;

  堂堂國舅爺也只敢蹙蹙摸摸轉頭,見禮部尚書常順則慈眉善目地站著,嘴唇一點也沒有動過的痕跡。

  見他轉頭過來,還客氣地回以微笑。

  笑話,禮部做事,豈能給人留下把柄?

  楊戎生擦汗:

  「不瞞伯父,侄子其實沒教什麼,都是犬子臨場發揮……」

  他總不能說是他在北境聽說此事後嚇丟了半條魂,把人拎回來打也不是罵也不是;

  急的幾乎不敢回京城了,才給兒子逼出的急中生智:

  把御賜之弓掛在主帥車前,一路領先而回。

  回京後第一時間交了虎符,把整個楊府打扮成一派弱不禁風任人宰割。

  天爺啊,連著三代立下如此功勞,這天大的福氣老楊家究竟有沒有命消受啊?!

  如履薄冰的日子,楊戎生早過夠了;

  可是看上天的意思,是非要他給聖人表演上一輩子冰嬉才行了。

  總之他是一聲也不敢多吱,老老實實給年過八旬的老尚書墊些「松鶴延年」、「壽比南山」、「您怎麼會下去呢早著呢要不還是侄子先下去吧」的吉祥話,努力給人哄高興了。

  ——也不知十幾年過來,人家還吃不吃這一套。

  那邊廂寧蕖則領了兩個小太監悄悄靠過來,給常尚書搬了把圓凳,低聲道:

  「陛下說,恐怕今日下朝要遲……特意讓咱家過來,請大人坐下聽。」

  常尚書與楊國舅同時心道:

  什麼陛下吩咐!

  陛下明明一直在最上面坐著,半句話也沒有和旁邊的安芰私下說過;

  倒是立在半階上的沈帝師活泛的很,一會下去扶一下楊榮清,遞上些賞賜孝悌的事物;

  一會把寧蕖招到旁邊,說幾句竊竊私語。

  辦點事還要頂著陛下的名頭,真不知該說是謙遜而為陛下招攬人心,還是恃寵而驕的僭越。

  算了,陛下都沒意見,他們多想什麼呢?

  常順則是千恩萬謝地坐了,楊戎生也千恩萬謝地跟著讚頌了一下陛下的仁愛;

  兩人仍湊在一堆,聽中間的楊千戶跪著大唱讚歌。

  什麼,聽父母和姑母教導,為將者最高榮耀便是為國而死;

  什麼,若沒有陛下錯愛賜下神弓,他那冒失性子定然一錯再錯不知有沒有命完整回來;

  什麼,自牙牙學語時就聽著祖父講述先帝的英勇往事長大,一直在心中將先帝奉為天神一般的偶像,得到神弓那日激動得整夜沒有睡著;

  什麼,陣前彎弓調羽之時,心中充滿了勇氣,就像是先帝握住了他的手……

  等等。

  過了!!!這個過了!!!

  先帝提點騎射,那是當今聖上才能有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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