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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這一刻決定,永不會向辛暮雲說出阿歲的事情。他明白百里疾為何隱瞞阿歲的存在——面對這樣一個人,以這種方式緩慢地折磨他,比讓他崩潰更慡快。

  也更有效。

  唐鷗轉身,大步走向正和林少意纏鬥在一起的照虛。

  照虛雖不想和他打,但林少意卻是真的沒有留情,一支長槍被他使得無比靈活,招招直衝要害。

  唐鷗閃身進入戰圈,林少意一驚,連忙收了武器。照虛尚未明白唐鷗為何衝進來,唐鷗已出手將他拖出來摔在地上。

  在少林和尚的怒斥聲中,唐鷗緊皺著眉頭,在照虛身上連砸了十下。

  拳拳到肉。

  他顯然是發怒了,沈光明都不敢上前去拉,只有林少意將他推開:“夠了!”

  唐鷗狠戾起來,讓人十分陌生。他停了手,擦淨手背的血,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沈光明踟躕片刻,拔腿追了上去。

  唐鷗走得飛快,他根本跟不上,忙開口喊他:“唐鷗!”

  雪仍在飄搖地落著,唐鷗的頭上肩上落滿了雪絮,剛剛近身便立刻被他的青陽真氣烘散。

  他走得胸口都生疼,轉身一把抓住沈光明抱進懷裡。沈光明被他抱得太緊,一下喘不過氣來,嚇了一跳。

  “咱們走吧。”唐鷗壓著嗓音說,“別在這兒呆了。我不喜歡……我不喜歡……”

  “行行行。”沈光明拍著他的背安慰他,“你想去哪兒?我們走。”

  唐鷗茫然片刻,低聲道:“回家。”

  兩人沒有跟林少意辭行。唐鷗似是一刻也不願在這佛寺里呆著,和沈光明攜著手便走了。

  沈光明與他還是頭一次牽手同行,感覺又是新鮮,又是緊張。

  天黑得通透,雪慢慢停了。山下哨卡的士兵打起精神來,巡得更加緊密。唐鷗攬著沈光明的腰,使出輕功一路下行,直接穿過了哨卡也不停留。

  回到靈庸城之中,他仍緊緊牽著沈光明的手。城中街巷幾乎無人,偶有醉酒者停在牆角嘔吐呻吟,此外便是無窮的靜。靈庸城的城門倒是不容易過去,兩人便在附近的巷子裡尋了個安坐的地方,慢慢等待天亮。

  唐鷗一路無言,沈光明知他心中難受,卻也想不出怎麼安慰才好。他訥於表達,也訥於安撫,城中不知何處傳來歌舞樂聲,於這寂寥之中聽來更覺清苦,連帶那些喜樂的詞句,也沾染了霜雪的寒意。

  此時忽見城中某地升起一盞孔明燈。

  燈色昏黃,在這風裡搖搖欲墜一般,緩緩向上升去。

  “這是為小孩子祈魂的燈。”唐鷗在一旁突然開口,“看到了麼,燈上的花紋。”

  “看到了。”沈光明點頭。

  “未及十歲的孩子離世了,都要給他放一盞孔明燈。這是靈庸這邊的風俗。”唐鷗的聲音很輕很冷,“年紀太小,又沒有人領著,離了家門也不知往何處去。不能讓他們流落人世,成了孤魂野鬼。燈上描著這樣的花紋,據說能將孩童的魂魄一直引到天上。”

  “到天上去?”沈光明把後面那句“為何不是往下面走”吞了回去。

  “還未染俗世塵埃,自然是要回到天上去的。”唐鷗緩聲道,“只是這孔明燈也不是想放就能放的。上頭的花紋是得道高人親手描繪,一筆要一兩銀子。”

  沈光明不由得咋舌:“這麼貴!”

  “窮苦人家無錢購買,只好每夜守著,等到有富貴人家放出孔明燈,便立刻點燃三株小香,喚出孩子魂魄,讓他隨著別人的燈走。”唐鷗看著越飄越遠的燈說。

  它越來越高、越來越小,仿似遠空中一枚小小星辰。

  而在這些濃厚的雲層之上,還有世間的千萬星辰,靜靜等候一個新客人。

  沈光明好奇問道:“那要是未及弱冠,又沒那么小的孩子呢?”

  “那就沒辦法了。若是看到,應該也能跟著走吧。”唐鷗敷衍地回答。

  他說完,腦袋一斜,歪在沈光明肩膀上。

  兩人緊緊靠著,把天色看亮了。

  天亮的時候,出了大太陽。

  積雪開始融化,人便感覺更冷了。唐鷗與沈光明買了兩匹馬,與在城門邊扮作菜販的少意盟暗哨打了個招呼,便從城門離開了。

  “回家之前先去一趟司馬那邊。”唐鷗突然道。

  沈光明此時終於笑出聲來:“果然!”

  唐鷗奇道:“果然什麼?”

  “你果然是不甘心的。”沈光明趕上他,與他並肩前行,“沒辦法通過武力來解決辛暮雲,還是有別的方法的。我還記得當日林少意在子蘊峰上說的話。”

  唐鷗轉頭看著他,目光里有壓抑的興奮:“沒錯。若犯根本大法,或生事惹禍者,白方丈公議,或稟有司。這是少林的寺規,也是我朝的律法。”

  “刑名重罪,隸屬有司。”沈光明接著說,“辛暮雲就算成了少林和尚,他犯的事還是抹不去的。”

  “去找司馬鳳和遲夜白,他倆能幫忙。”唐鷗心內突然一寬:他沒想到自己意識到的事情,沈光明也仍舊記得。

  兩人不再贅言,策馬超前狂奔。馬蹄在冬日乾燥的路面上,揚起極高灰塵。

  此時日頭正烈,佛寺牆外的積雪也慢慢化了。

  雪融了,塌下來,露出被雪掩埋的一具冰冷的少年屍身。

  少意盟的人離開靈庸城之前,林少意留了幾個精銳好手,讓他們緊盯著舒琅等人的動靜。

  這幾天中,丐幫的人全湧上了佛寺,但性海等人已經離開,他們為難方丈也無濟於事。林少意與七叔匆匆見了一面。老人一夜間似是老了十年,鬢邊儘是花白頭髮。他沒說什麼,只從林少意那裡得到了性海等人對阿歲之死的態度。

  辛暮雲不承認是自己下的手,性海等人自然也不會認。

  七叔也不需他們承認,答案太過明顯。他緊隨著性海等人離開的路線追了過去。

  林少意知他想做什麼。丐幫有資格也有能力與少林為敵,七叔更是從來不怕。

  臨行前,阿甲和阿乙拿著一箱子傷藥來問他:“盟主,這些怎麼處理?”

  林少意:“扔了。”

  兩人對看一眼,不怕死地繼續說:“這都是盟主費心搜集來的,對照虛大師有幫助。”

  大火當日,照虛幫著撲了許久的火,嗆得涕淚橫流,後來便留了病根。林少意看著那些傷藥,十分煩躁,咬牙切齒道:“扔,了。”

  他沒沖甲乙二人發過火,此時面相雖凶,兩人只當他在開玩笑,仔細將傷藥放好了:“以後有機會再給大師吧。”

  “大師這次傷得可真重。唐大俠還真是不留情啊。”阿乙接著阿甲的話道,“盟主一定急壞了。”

  林少意:“誰急?急什麼?”

  兩人又飛快對視一眼,齊聲道:“為唐大俠的手著急。”

  林少意氣結,將兩人不客氣地趕走了。

  甲乙二人始終沒將傷藥扔了,而是仔細保管好。箱子也是林少意親手挑的,據說是大師手筆,兩人不懂分辨,只知是自家盟主挺珍視的東西,不敢亂放。

  少意盟的前進目標和唐沈二人是一致的:林少意同樣也想通過司馬鳳和遲夜白那邊的力量,重創少林一次。

  離開靈庸城的那天,負責監視舒琅等人的探子回報,舒琅獨自啟程出城,回到了狄人地界。

  林少意想起司馬鳳和遲夜白說的事情,不由得冷笑:“我可以與你們打賭,木勒的這個兒子,也要做他爺爺曾做過的事情了。”

  阿甲和阿乙一頭霧水:“什麼?玩死人麼?”

  林少意神秘地搖搖頭,將手一揮,眾人齊齊上馬,離開靈庸城,直奔司馬世家而去。

  雨水這一日,果然下了一場小雨。

  山上林木繁盛,水汽豐沛,一派清新。

  只是到了夜晚降臨,便有些不便:路面冰冷泥濘,葉片上積累的雨水重重落下,打在僧人們的光腦袋上。

  一個蓑衣的身影在山道上緩慢前行。他手中是一根新折的枝條,用作拐杖,撐著他慢慢上山。

  春風在夜裡也變冷了,捎帶著涼意,穿過山林,直撲入他懷中。

  他走一段歇一會兒,再走一段,又歇一會兒。

  濃雲散開了一些,露出月亮半片圓胖的臉。

  僧人抬頭,猛地看見前方黑魆魆的山路上站著個衣衫襤褸的人。

  他愣了片刻,就著稀薄月光認清來人,便笑了笑,舉掌說了句“阿彌陀佛”。

  “如淨,是麼?”那人從樹影中走出來,頭髮花白,雙目卻精光炯炯,正是丐幫的七叔。他上下打量著那僧人,冷笑問道:“還是稱你辛暮雲?”

  “入了空門,俗名便去了。小僧如淨,見過丐幫七叔。”辛暮雲仍舊笑著。

  他形容枯瘦乾癟,原本英俊的臉龐全塌了下去,似是經過了人間的一場苦熬。

  七叔冷冷地瞧著他。他已經監視他一段時間,知道他每夜都無法入睡,孤身一人在禪房中打坐,或絮絮低語,似與人言,又或是靜坐念經,念的是往生咒。

  他不知是何方神鬼糾纏著辛暮雲,但見他如此憔悴,心中很愉快。

  “聽聞你一直在找辛家堡的另一個孩子,辛晨?”七叔開口問道。

  辛暮雲聞言一驚,終於抬起頭直視七叔:“你什麼意思?”

  “我知道那孩子現在在哪裡。”七叔咬牙笑道,“你想聽聽麼?”

  辛暮雲眯著眼睛,並不相信。

  七叔步步逼近,他不退不避,臉上布滿懷疑,又似知道他要做什麼,語氣竟透出幾分釋然:“施主……施主慈悲,速速了斷吧。”

  “你永遠也找不到他了。”七叔仍舊繼續著自己的話,壓著聲音中的憤恨與悲痛,一字字道,“他年幼但心善,性子直慡也怯弱,從來無心害人,也因總被幫中兄弟保護著,甚至不諳世事。”

  辛暮雲被他逼退了一步,腳下不穩,差點跌倒。他武功雖沒了,頭腦還是清醒的,七叔這幾句話令他面目失色,說不出話。

  “聽沈光明說,他曾告訴你,他見過一位紫衣的公子,持有你們家的半塊玉片?”七叔仍輕聲說著,“說他氣度非凡,面慈心善?”

  辛暮雲眼珠都在發顫,嘶聲吼出一句:“騙徒!”

  七叔舉起自己的手掌:“可惜了。阿歲沒可能長到那個年歲。他永不可能與你一般大,也不會有氣度非凡的一日了。”

  他毫不猶豫,使出了伏龍掌的十成功力,重重擊在辛暮雲額上。

  辛暮雲臉上仍殘留著驚恐與絕望的神情,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地上。濃稠血流從他七竅中流出,面目看上去更加可怖。

  他徒張著口,啊啊作聲,卻完全發不出完整詞句。

  “說什麼?”七叔漠然地問。

  辛暮雲無法發聲,眼皮艱難地眨了眨,流出一行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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