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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想繞路,如何?”風雷子說完,轉頭看著身側的幾個和尚,“性海師父,給我們做個見證?少意盟與貧道約好了,離開靈庸城到少意盟路上,辛暮雲絕不能死。”
唐鷗插話道:“他若自己尋死,我們也沒有辦法。”
“不可不可。”風雷子仍舊笑著,“他不能死。無論是你們殺的,還是他自殺,都不行。貧道雖然看不上你們幾個年輕娃娃,但你們人多勢眾,還是有個見證比較好。性海師父,你說是不是?”
風雷子年紀輩分都比性海大,性海態度恭敬:“前輩所言甚是。”
林少意身後的阿甲和阿乙齊齊翻了個白眼。
照虛也在這屋裡,站在性海和性覺身後。餘光一直落在林少意身上,但林少意沒有看他一眼。
這人生氣了。照虛心道。
……生氣了,也只能繼續著。他不懂如何讓人消氣。
照虛將自己藏在燭火照不分明的陰影里,把手上一串佛珠捏在指間。
這時沈光明問了一句:“人都在這裡了,萬一辛暮雲那邊出了事呢?”
“出不了事,別打岔。”風雷子冷冷一哼,“這寺里沒有外人進來過。你們這幾個娃娃的氣息我都熟悉的。”
沈光明皺著眉頭。他心裡不太安穩。
辛暮雲將阿歲撞在樹上,差點將人撞暈。
他雖失去了內力,但手腳的靈活還在,那是天長日久的練習與打鬥積累出來的,已成了骨頭和肉的自然反應。
阿歲被他這麼一撞,也明白了這個人不懷好意。但他武器被人奪了,只好踢腿撓手,使出街頭混混打架的本事來掙扎。
“乞丐……乞丐真髒。”辛暮雲連連喘著大氣,整個人都壓在阿歲身上,令他不能掙脫,“可憐的小東西。我不想殺你,但你竟然是個乞丐。丐幫的人素來道貌岸然,等你長大了……等你像我這麼大了,也一定會成為一個又壞又惡的人。”
他手指越收越緊,慢慢下滑,鉗住了阿歲的喉嚨。
阿歲被他掐著,根本發不出聲音,挺動掙扎得更加厲害。
“還是先了結了吧。不怕,不疼的。”辛暮雲輕聲說著,像是在安慰他,“下輩子投個好胎,找個體面的爹媽,還有穩妥的兄弟。不然這樣的世道,你怎麼長得大?”
他溫柔地說著,手抓住那把剛奪下的短劍,緩慢而艱難地刺入了阿歲的腹部。
衣物、皮膚、肌肉……刀一分分深入,阿歲的身體在他手底下戰慄抽搐,辛暮雲心頭沒有太愉悅,他無聲地瞧著這小乞丐的神情。
溫熱的液體順著血槽流出來,淌了他滿手。辛暮雲用被子擋著,把手擦乾淨了,隔著被子將劍刃一分分遞到底。
阿歲在樹上哆嗦,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小。
辛暮雲的腿突然一顫,是他站不穩了。他連忙放開了那刀子,扶著樹幹站好。阿歲失去了助力,自己也無法站穩,一點點滑到地上。
他還沒有斷氣,但已經站不起來。辛暮雲立在他身邊,因為沒了被子,腰上的半塊玉片便露了出來,隨著他喘氣的動作,在阿歲面前晃動。
玉片只有一半,上面是一個模糊的“日”字。它被人用一根精美的紅色絲絛繫著,因為時常被握在手裡,暖出了滑潤的色澤。
阿歲渾身發顫,忍不住抬起滿是血的手,要去抓那半塊玉片。
不料辛暮雲看到他這動作,忽地勃然大怒:“別動!”
他彎腰掐著阿歲的脖子,讓他抬起頭來。正要呵斥,卻發現這小乞丐張著口啊啊嘶喊,但被自己鉗制著無法發聲,一張臉上都是眼淚,竟然哭了。
辛暮雲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心頭髮毛。他不願再看,於是扭過頭去,手上使勁,將那瘦弱的脖子擰斷了。
商量好如何安置辛暮雲,眾人先後回到了院子裡。
辛暮雲已經尋了衣服穿好,體面乾淨地坐在屋下。所有人都沒料到他居然醒了。
風雷子一步竄過去,捏著他手腕探了一會兒:“內力沒了。”
“是啊。”辛暮雲點頭應聲。他十分平靜,甚至有些過分平靜。
沈光明眼睛尖,突然看到井台邊上滾落著兩個白饅頭。他撿起來掰開嗅嗅:是肉的味道。
“阿歲來過?”他心頭又無來由地一慌,“人呢?”
“是一個小乞丐麼?”辛暮雲緩聲道,“他見我出門,嚇得什麼都掉了,顧不上撿就往外頭跑。”
這反應倒是正常,沈光明便信了。
眾人打量著辛暮雲,他一派平靜地看著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在林少意臉上。
林少意開口道:“既然醒了,那就啟程吧。”
他嗓音嘶啞,是被壓抑著的憤恨逼出來的。
辛暮雲看到他這般反應,心裡不由暗嘆:這人是能成大器的。
他見餘人對林少意的提議沒有反對,便扶著牆站了起來,慢慢走到性海面前。
性海舉掌正說“阿彌陀佛”,忽見辛暮雲雙膝一折,竟撲通跪了下來。
“性海大師,愚客辛暮雲願自斷塵緣,削髮出家。”他雙目炯炯,言辭有力,“請大師成全。”
眾人俱是大驚。林少意更是失聲怒喝:“混帳!”
林少意怒喝出口,飛快踏上一步就要去揪起辛暮雲。孰料風雷子閃身格擋,他蓄勢未發的一記天生掌全落在風雷子胸膛。風雷子腳步竟是毫不動搖,低吼一聲,將林少意彈了回去。
林少意大怒,抓起阿甲手裡的槍,抖動著槍尖刺向風雷子。
風雷子身後的辛暮雲還在說話:“辛某無家無室,孑然一身,早對塵世無望。此次身在佛寺,心有所悟,才有此請求。”
“你不要托號出家,來逃避懲罰!”沈光明大吼,“卑鄙!”
辛暮雲仍舊十分平靜:“請性海大師成全。”
性海看著他,眼神閃爍不定。
少林寺人才凋零,辛暮雲……辛暮雲是個好材料……他內心略略動搖。性苦和性嚴的死讓少林大大受創,除了性字輩,往下竟然只有照虛一人還像個樣子。
性海不禁扭頭去看照虛。
他眼神剛剛看過去,照虛立刻明白了他內心想法,失聲急呼:“師叔!萬萬不可!”
“一心向佛,也要論資排輩?”辛暮雲平靜問,“辛某這條命是少林救的,性海師父,是懷疑在下的誠意麼?”
兩人都清楚對方在想什麼。
“阿彌陀佛,施主此言差矣。”性海沉穩道,“佛法無邊,慈悲普世,怎會如此狹隘。”
照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風雷子則狂聲大笑起來。
性海這句話一出,少意盟這邊的人和唐鷗同時動了起來。
“照虛!”性海主意已定,厲聲喝道,“護法!”
照虛僵立片刻,只聽得林少意的聲音慢慢傳來:“照虛大師,你師叔讓你護法。”
他語氣冷淡:“少林今日,真讓林某大開眼界。”
照虛沒有武器,以肉身擋在林少意等人身前。
“林盟主,請退步。”照虛啞聲道,“貧僧不想傷……”
他話音未落,林少意突然出拳,重重擊在他腹部上。
照虛看到拳勢,但不躲。天生掌威力極大,他以為自己至少也要受重傷,卻只吐了一口血,踉蹌兩步而已。
林少意攥著自己拳頭,恨恨道:“我知道你不會躲。”
照虛口中又澀又苦,儘是難聞的血腥氣。
“阿彌陀佛……”他說。
“混帳……都是混帳!!!”林少意怒吼道,“你也是!你也是!”
“阿彌陀佛。”
“你真要攔我?”林少意說,“你對得住自己?”
腹中絞痛,照虛勉強能堅持,深吸一口氣,沉沉道:“阿彌陀佛。”
林少意已不知再說什麼,啐了一口,捲袖撲上去,再不留手,與照虛打成一團。
唐鷗等人終於尋得空隙,沖入僧人們團團圍成的圈子裡。
性海從地上站起,抖落手上糾纏不清的長髮。
他未免時間拖得久,再出變故,竟沒藉助工具,僅用一手渾厚內力削盡了辛暮雲的頭髮。
辛暮雲接過性海給的一串佛珠,抬起光溜溜的腦袋,唇邊有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唐大俠,阿彌陀……”
唐鷗立刻打斷了他的話:“百里疾死了。”
只見那新剃度的僧人先是一愣,隨即睜大了眼睛,連眉睫都顫抖起來。
第75章 長憾(3)
唐鷗只說一句就停口,靜靜瞧著辛暮雲。
辛暮雲喘了幾口氣,怒喝出聲:“莫騙人!”
他十分激動,聲線扯得極高,竟破了音。
但他又知道唐鷗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他的。
唐鷗緩聲補充:“死得不太舒暢,你若想聽,我可以慢慢跟你講。”
辛暮雲胸膛起伏,捏著那串佛珠,渾身發抖:“唐鷗……唐鷗!”
“阿彌陀佛。”性海轉身對著唐鷗,緩慢地開口,“唐施主稍安勿躁。辛施主已經放下屠刀,恩怨盡消……”
唐鷗將手裡的劍狠狠往地上一刺:刺耳的石塊碎裂聲打斷了性海的話。
“誰說恩怨盡消?”唐鷗一字字道,“他成了你們少林寺的人,你們要保他,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性海盯著他,輕輕笑了笑。
那笑意里的含義十分複雜,但唐鷗卻在瞬間明白了。
性海的意思是,他太天真。
佛法不知何時成了一處天然的避難所。愧疚者、心死者、痛苦者紛紛投奔而來,以求在這蔽天菩提下尋得一方棲身之地。於是心懷不軌者,如辛暮雲這樣的投機犯,也趁機趕了過來。
江湖上鮮少有人在仇家皈依佛門之後仍提刀來尋。一是難以進入少林寺,二是這就等於和少林寺為敵。
作為江湖上最古老的幫派之一,少林寺雖然自稱不涉江湖紛爭,但實際上已經極深極深地扎在了紅塵里。
它和武當,是面子上最清正的兩個門派,卻也是最無法撼動的江湖力量。
唐鷗死盯著性海。他似是認識這和尚,又似從來未見過他。
各人有各人的利益支點,他很明白。父親多年於生意場中摸爬滾打,他雖從不牽涉,也明白利益是永恆的、最大的追求。唐鷗將劍抽出來,手其實是有些顫抖的。他無法不讓自己想起子蘊峰上發生的事情。光腦袋的和尚們以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上了山,然後便害死了他最敬重最依賴的人。
在此處不可能強行把辛暮雲奪走,唐鷗看到他臉色慘白,嘴唇發抖,心頭莫名有一種淋漓的快意。
“佛祖一定也庇佑辛堡主你。”他輕聲道,“願你生生世世,都是孤身一人,親人離散,無朋無友,生時日日悽苦,死後成孤魂野鬼,無處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