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山是高的,路是遠的。兩側林木高聳,他走在粗糙的石子路面上,手裡抓著一把柴。山外仍是山,霧氣從山根那處湧出來,浮在空中。兩隻落單的雁哀鳴著,擦過霧氣邊緣,飛往遠山。

  唐鷗在模糊間隱約明白了自己身在何處。

  這是子蘊峰。他是十年前初入此地學習的孩童。

  他走了幾步,突然拔腿狂奔起來。

  將這路走到盡頭便是一處清潭。順著清潭邊上一塊形似大龜的石頭往上走,經過三十四棵紅楓和十二株永遠結不了果的桃樹,他就能見到師父。

  張子橋果真在練劍。練的是他教給唐鷗的那套秋霜劍。

  劍意應似秋霜,凜冽寒厲,後勁綿綿。唐鷗初練的時候還不懂什麼是狠什麼是辣,於是有形無神。張子橋教他練劍的時候沒少罵他,唐鷗記憶中,自己鮮少獲得過張子橋的稱讚。

  他站在一棵很高很高的樹下面,怯怯地看張子橋練劍。

  “師父……”唐鷗小聲叫他,沒有回應。

  天瞬間便暗了下來。他手裡不知何時提了一盞燈,隱隱照亮張子橋靈動身影。唐鷗心中一慌,連忙提著燈跑到張子橋的身邊。

  張子橋被他打斷,氣得又罵:“柴砍好了嗎!雞餵飽了沒有?”

  “都做好了。”唐鷗舉著手裡那捆柴給他看,“師父,教我練劍。”

  張子橋神色突地溫和下來。他將手中的劍遞給唐鷗握好,自己拿著他那捆柴,退了兩步。

  燈火晃動著,照得張子橋有些虛。唐鷗慌忙捏緊了那把劍,手中重量不對,他低頭一瞧——這不是當時的那把無名劍,是七叔之後給他重新打了劍鞘的秋霜劍。

  唐鷗慢慢放下手裡的燈,抬頭看著幾步之外的張子橋。

  “師父,好久不見。”他低聲道,“唐鷗不中用,丟你的臉了。”

  張子橋看似想責備他,話到嘴邊一又咽了回去,轉而問道:“青陽心法都練好了麼?”

  “最後一層過不去。秋霜劍也練不到最高一層。”唐鷗說。

  張子橋走了幾步,忍不住嘆氣:“怎麼就過不去呢?你還記得最後一層說的什麼嗎?”

  “記得。”唐鷗說出了最後一層的心法口訣,“萬般歸一,知白守黑;含凝於心,不死不生。”

  “不好理解嗎?”張子橋問。

  “不好理解。”唐鷗老實回答。

  張子橋拍拍地面,盤腿坐了下來,唐鷗也坐下,將燈放在兩人中間。

  “其實我也不理解。”張子橋說。

  唐鷗:“……什麼?”

  張子橋哈哈大笑。“真的不理解。青陽真氣是師父傳給我的,之後的心法口訣全是我自己根據他以往的口訣總結和編出來的。”

  唐鷗:“……那你是怎麼突破最後一層的?”

  張子橋歪著腦袋,笑得很壞:“因為我死過一次。所以唐鷗,你也要這樣來一次。”

  張子橋說的那場意外發生在他收唐鷗為徒之前。當年他在少林寺與人辯經,結束之後返回子蘊峰,路上遭到了敵人的圍攻。

  圍攻的人武功都不高,只是人非常多。恰好張子橋旅途勞頓,不小心著了暗算,被那百十個人團團圍在路邊茶坊之外。

  茶坊上還另有一個中年人,他只聽得隨從喚他“唐老爺”,卻不知對方底細。只是這些江湖人擺明了是沖自己來的,張子橋不願連累他人,便走出了茶坊,另尋地方比試。

  饒是他自恃藝高人膽大,也敵不過百十個人輪番上陣的車輪戰。張子橋一直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情,覺得丟臉。但唐鷗聽了一半就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了。

  他曾跟沈光明說,當日他爹帶他來子蘊峰拜師學藝的時候,張子橋是看在銀票的份上才收了自己的。但實際上因為,當日那位茶坊中的“唐老爺”曾救過張子橋一命。

  唐鷗的父親領著隨從在山後的溪水裡找到張子橋的時候,他只剩半口氣吊著。因人傷勢太重,不能移動,唐老爺便買下了那茶坊,將張子橋安置在茶坊里,留了人細心照顧。如此這般三個月後,張子橋才恢復完全,能夠離開了。他不願欠那唐老爺的人情,以為這種商人行善應該是想讓自己為他做事,沒曾想唐老爺領著個孩子過來了,頭一句話就是請他收自己兒子為徒。

  唐鷗聽父親說過這件事,此時連連點頭。

  “我以往練習青陽真氣,從未想過它還有這番妙用。”張子橋比劃了一下,“那三個月中,我就是用青陽真氣給自己療傷的。”

  圍攻他的人來自各個幫派,有的光明正大,有的擅使暗器和毒物。他內傷外傷都很嚴重,外傷能養好,內傷卻要調。

  “你現在快死了,你知道嗎?”張子橋坦然道,“不然你見不到我。”

  “我曉得。”唐鷗點點頭,“但這樣能見到你,也是很好的。”

  “把青陽真氣都收回來,收回你的丹田裡,護住自己的心脈。”張子橋道,“它和大呂真氣不一樣,大呂真氣一不小心就會反噬原主,青陽真氣是會始終保護著你的。”

  “它正在保護我。”唐鷗指著胸口道,“不需要我將它收回來,它自己就……”

  “不是的,你一定要引導真氣,回歸丹田。”張子橋再次強調,“必須要你自己來引導,一絲都不能漏在外面,明白嗎?”

  唐鷗皺眉想了又想,猶豫道:“沒聽過這樣的方法。”

  “當你瀕臨死亡的時候,求生才是你最強烈的念頭。你會自發地聚攏體內的真氣……咦,你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張子橋疑惑道,“你不覺得體內發冷嗎?”

  被他這麼一問,唐鷗才下意識地摸摸自己胸口。

  “不冷……不對,冷的。有一股我不熟悉的真氣,有點冷。”唐鷗訥訥道,“但它沒有威脅我。它和青陽真氣融合在一起了……很適合,不難受。”

  “……大呂真氣?”張子橋瞭然道,“子蘊在幫你。”

  此時張子蘊的房子外頭,木欄杆上開始噼噼啪啪結霜。

  司馬鳳和遲夜白披著披風站在外面,還是覺得冷。谷中原本溫暖如春,但唯有此地,寒冷得異常。

  “真的不要我幫忙嗎?”司馬鳳殷勤道,“你可以靠著我。”

  遲夜白笑笑:“不用。”

  司馬鳳又說:“那我可以扶著你。”

  遲夜白:“不用!辛暮雲死了沒有?你去瞧瞧。”

  司馬鳳只好去了。辛暮雲被張子蘊扛回來扔在外頭,眼看著有進的氣沒出的氣了,一張臉又黃又黑,口鼻中污血橫流。

  “唐鷗倒是艱難,這廝為何拖這麼久還沒斷氣?”司馬鳳奇道。

  “青陽真氣有利於行血,修習之人一旦中毒,情況往往瞬間就很危急。”遲夜白給他解釋道,“他師父年輕時也遇過一遭,很兇險。”

  “你連這個都知道?”司馬鳳連忙拍馬屁,“真不愧是鷹貝舍當家。”

  遲夜白扭頭,繼續守著那處小小的房子。

  張子蘊和沈光明正在房中以大呂真氣為唐鷗逼毒療傷,真氣寒冷兇猛,周圍十幾丈的葉片都打霜了。

  “別停。”張子蘊抽回手,從自己的藥囊里抽出十幾根針,“繼續輸真氣,我來治傷。”

  沈光明不便回答,閉口點點頭。

  他遵照著張子蘊的囑咐,正不斷地往唐鷗體內輸入大呂真氣。

  屍毒很兇,張子蘊怕唐鷗的青陽真氣守不住,因而要求沈光明以同源的大呂真氣來幫助他。沈光明從不懂得傳功,此時趕鴨子上架地學了,勉強算有模有樣。

  張子蘊挑出幾根長針,刺入唐鷗經脈之中,暫緩毒行。藥囊中另有數根中空的針,他一根根拈起來,全都扎進了唐鷗腹中的傷口周圍。

  因青陽真氣護住了唐鷗心脈,他和沈光明又即使補充了大呂真氣,毒液只停留在經脈之中,沒有擴散。張子蘊把脈片刻,開始緩緩轉動那幾根中空的針。

  唐鷗的身體溫度仍舊很低,但呼吸漸趨平穩。濃稠的黑血從針管中一滴滴流出,落進了地面的水盆中,聲音極為清脆。

  沈光明正渡著真氣,忽然察覺唐鷗體內的青陽真氣不再與大呂真氣對抗,反而像是突然一收,竟全都消失了。

  他大吃一驚,聲音都變了:“唐鷗師叔!唐鷗的真氣……”

  他話還沒說完,傷口中扎著的一根針突然崩了出來,差點刺中張子蘊。

  “沒事,你繼續。”張子蘊將針撿起來,糙糙擦淨了又扎進去,“他在自救,這是好事。”

  沈光明連忙閉口繼續專心渡氣。

  寒冷的大呂真氣在唐鷗體內沒遇到阻擋,但也不橫衝直撞,而是繼續沿著他的經脈,一分分逼出裡頭的毒液。沈光明敏銳地察覺雖然青陽真氣似是消失了,但唐鷗身體的溫度正在緩慢地回升,血液滴落的速度也漸漸加快。原本黑得可怕的血漿漸漸轉淡了。

  “青陽真氣能護衛他的心脈,並幫助他自療。但在真氣回歸丹田的時候,若是沒有別人相助,這毒就會立刻迅猛地攻入心脈,到時候可就回天乏力了。”張子蘊看這情況也大鬆了一口氣,話居然變得稍微多了起來,“別的真氣也不行,會加重他的傷勢。若不是在此地,若不是有你有我,唐鷗可就救不回來了。”

  沈光明一顆心跳得極快,心情卻是雀躍的。

  它落了下來,終於穩穩落回了自己的胸膛里。

  “多謝唐鷗師叔。”沈光明之前過分緊張,現在一經鬆懈,不由有些脫力。他啞聲道:“你是唐鷗的救命恩人。”

  張子蘊看著他,乾枯焦黃的臉皮上慢慢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

  “小東西,你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到唐鷗醒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十幾個時辰。他體內的毒終於在幾個時辰後逼乾淨,張子蘊很快為他包紮好了,隨即和沈光明輪換著給唐鷗傳入大呂真氣。

  唐鷗在那片蒙昧的黑沉之中坐了許久許久。不知何時張子橋已經消失了,他看到自己遇過的許多人都在黑暗裡走回走動。但他沒有看到沈光明。

  昏迷之前沈光明離開自己身邊去找張子蘊,他不知道沈光明現在身在何處,又是否安全。心中突然焦急,唐鷗猛地站起來,一下踢倒了面前那盞燈。燈火忽然之間像水潑出去一般,光亮浩蕩地淌了開來。

  他終於睜開眼睛,只見到沈光明正坐在自己面前,雙手放在他胸前,滿臉吃驚地看著他。

  全須全尾,就是憔悴了一些。

  唐鷗大喘出一口氣,喉嚨發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想動動手指,但手腳都麻木發僵,只是眼皮抖動,嘴唇發顫,竟是一動也不能動。

  沈光明愣了片刻,突然展開手臂猛地撲了上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