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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告訴唐鷗這件事。
只是他想起張子蘊說的那些話。他心想自己是否也有一個可放在心中、永遠庇佑自己不會做錯事的人?那個人永遠都在,牽掛自己,心疼自己。就為了這無法說清的惻隱與慈悲,自己也能咬牙撐下去。
他想到了沈晴,想到沈正義,心裡便慢慢安穩下來。
沈光明隱隱明白了張子蘊這二十年來都不曾殺人喝血的原因。無非是不願讓那個人傷心失望,才令自己不要一錯再錯。
兩日後,沈光明總算基本掌握了張子蘊教授的大呂功口訣。口訣顛來倒去,本質都是為了修身養性。張子蘊當日得了大呂真氣,卻不知如何修習,受了許多煎熬才自己悟出門道。現在沈光明有他教導,痛苦已大大減少,就是每天晚上睡前將大呂真氣運行一周天這件事,十分艱難。
“……不練了。”沈光明說。
唐鷗坐在他房中,聞言哼了一聲:“你昨天練習之後,痛楚不是已比前日少很多了?這方法有用,你別怠懶。”
他只好從床上慢慢爬起來,長嘆一聲,盤腿坐好。
唐鷗是被張子蘊命令來守著看他練功的。“沒人看著他肯定就不練,這不行。死在我手裡,這不行這不行。”張子蘊如是說。
沈光明坐著,靜候丹田中的絞痛慢慢平息。他有點後悔剛剛練了一半就放棄,這事情既然難熬,趁早熬過去就是了,自己有點蠢。
唐鷗見他一雙眼睛還四處亂看,開口呵斥:“還不練?”
沈光明:“唐大俠你見多識廣,有沒有某種內功,是躺著也能練的?”
唐鷗:“……”
沈光明:“我現在經脈是好了吧?可完全沒好的感覺啊,就是疼疼疼,冷冷冷。能不能不練大呂功,練點兒別的,暖一些的,容易點……”
唐鷗:“別說話了,快練。我要回去睡覺。”
沈光明閉上眼睛沒半盞茶功夫,又猛地睜開了:“唐鷗!”
唐鷗怒道:“還練不練了!”
那令他煩躁的人光著腳跳下床,趴在地上從床底下掏出個長長的包裹來。
“我忘記了……你也忘記了。”沈光明將裹著那物的布拆開,“說要送給你師父,作壽辰禮物的。”
飛天錦被裹在粗糙的灰色布塊中,燭光照著它,幾個字隱隱現出來,是“天長地久”。
唐鷗走近了,一時說不出半句話。
“做一件衣服給他好嗎?”沈光明小聲說,“挺冷的。”
清明早就過了。唐鷗此時才想起,張子橋走的時候正是清明的前兩日。
第二日便是他的生辰,再過一天就是清明,天地萬物蓬勃生長,清潔明淨。
他彎腰將飛天錦拿起,把沈光明拉到床上:“你練功吧。”
沈光明見他神情沉重,語氣低落,小心問道:“我做錯了嗎?”
唐鷗搖搖頭,又說了一遍:“我困了,你練功。”
第二天,他將飛天錦交到了張子蘊手裡。
“沒來得及送給師父,師叔,給你吧。”唐鷗說。
張子蘊看看飛天錦,沒什麼興趣。
“你們去少意盟是麼?”他問。
唐鷗點頭:“隨林少意去看看。我很久沒去問候林伯伯他們了。”
“那小東西呢?”
“一同去。”唐鷗說,“師叔,什麼時候啟程好?”
張子蘊注視著他。張子橋選了個好徒弟,唐鷗雖然不是張子蘊會欣賞的人,但他令人感到可靠。想到這青年於這十年間日夜與自己哥哥作伴,張子蘊枯瘦的臉上顯露出一絲溫柔。
“你們去,我不去了。”他說,“我帶你師父走。”
唐鷗一愣。
“你會走的,峰上沒了人,挺冷清。”張子蘊說,“你師父雖然不喜熱鬧,但我……我不忍心。而且峰上死過人,還是個臭哄哄的和尚,他應該會不高興。這十年中我在別處也有茅廬棲身,帶他回去,我們待在一起,很好的。”
他講得平靜,唐鷗卻忽的悲傷起來。
這與他知道張子橋身死時的悲傷有些不同,但根源仿佛是一樣的。
但唐鷗並沒有反對。他沉聲道了聲“好”,突然跪下來,給張子蘊磕了個頭。
“我不是你師父,不用這麼大禮。”張子蘊緩緩道,“以後想你師父了,就給他灑一杯清茶。他會知道的。”
張子蘊走的那天沒跟任何人說。他掘出那具薄棺材,用飛天錦裹了,扛在肩上,慢慢走了。
沈光明被丹田內寒冷的真氣折磨得睡不著覺,一面後悔自己沒有好好練功,一面在床上打滾。輾轉中聽到屋外聲響,開門後便看到張子蘊的身影。
他仍著那日從院子裡找出的舊衣裳,身上披一件沈光明覺得熟悉的外袍。
看那顏色,應是張子橋的。
他肩上一口棺材,姿態十分怪異,但走得仍舊輕快。晨曦穿破薄霧,千山葳蕤。
回頭時沈光明看到唐鷗站在房頂上,正目送張子蘊。
“唐鷗。”他走到近前喊他。
“上來嗎?”唐鷗問他。
沈光明笨拙地爬了上去,和唐鷗一起現在房頂上。
張子蘊的身影越來越小,沈光明突然開口:“他不許我喊他師父,也不教我別的功夫。”
唐鷗:“我教你。他把方寸掌的口訣告訴我了。”
沈光明驚喜地扭頭看他。
林少意飄飄然地跳了上來。“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他說。
沈光明:“什麼意思?我學問少,盟主解釋解釋?”
林少意正要開口,突然被唐鷗推了下去。
“別站那麼多人,會塌。”唐鷗面無表情地說。
林少意:“不能推他嗎?”
唐鷗不理,仍舊注視遠方。張子蘊身影已消失在林中。有晨起驚鳥撲著翅膀,飛過天空。
第24章 啟程
少意盟的人送來了一輛馬車,唐鷗等人也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啟程。
沈光明在小屋中收拾東西時突地想起,自己當時絞盡腦汁進唐家是為了騙錢的。現在錢沒騙上,自己倒賴著唐鷗不走了。他唏噓幾聲,繼續愉快地收拾小包袱。包袱里東西不多,他又身無分文,在床上扒拉一陣,半個銅板都沒翻出來。
倒是在枕頭下發現了半塊玉片。
看著玉片上的燎燒痕跡,沈光明才想起這是自己在慶安城外破廟裡掏的,想作為以後行騙的工具使用。他順手將玉片揣在了懷裡。說實話,上子蘊峰以來,他一直沒有施展過本事,實在寂寞得緊。少意盟是個大幫派,說不定……沈光明嘿嘿怪笑兩聲,隨後想起同行的有唐鷗和林少意,頓時斂容,垂頭喪氣地拎著小包袱出門了。
馬車挺寬敞,沈光明和虛弱的照虛坐在車廂里,唐鷗與林少意掌馬。
唐鷗離去前,和沈光明一起又給梨樹澆水鬆土。張子蘊將梨樹移了個位置,種在那處封鎖的小院之外。唐鷗在院外呆站了片刻,跪下沖梨樹磕了兩個頭,轉身拉著沈光明離開。沈光明被他扯著袖子,走得踉踉蹌蹌:“我還沒給你師父磕頭。”
“我代你磕了。”唐鷗道。
沈光明靜了片刻:“哎呀,唐鷗,你別哭。”
唐鷗:“……老子沒哭。”
沈光明:“好吧,你沒哭。”
唐鷗鬆開了他的袖子,一個人慢慢走。沈光明跟在他身後,把他抬手抹眼睛的動作都看在眼裡。
唐大俠好婆媽,一點都不灑脫。沈光明心想。可他很喜歡這樣的大俠,比冷冰冰的、無情無欲的那些,要好很多很多。
馬車不僅大,還很平穩。下山的時候沈光明忍不住感慨:“少意盟還缺不缺人啊?你們生活條件怎麼那麼好啊?媽喲這是什麼墊子,比我的臉還滑……”
林少意的聲音從薄簾外傳來:“你別蹭,別把臉上的髒東西都蹭上去。十兩銀子一個。”
沈光明閃電般將墊子扔開了。
坐在角落的照虛看他這樣子,忍不住笑了。他腹上纏著密實的繃帶,裸著上身,露出一身結實肌肉。只是由於傷勢嚴重,看上去憔悴又虛弱。沈光明坐到他身邊,戳了戳他的繃帶。
明白照虛也是害死張子橋的幫凶時,他是異常憤怒的。但性嚴和性苦都死了,照虛又傷成這樣,沈光明對他的怨氣散了不少。想到他曾提醒過自己,又似是身不由己,心裡便有些可憐他:“和尚,你在少林寺過得開心不?”
照虛看著他:“佛法在心,便是寧靜。”
林少意的笑聲毫不遮掩地爆發出來。
沈光明也看著他:“和尚,你說謊呢。我特別懂看人說謊的表情,你不開心,也不平靜。”
被他的話引得笑了一下,照虛搖搖頭,閉目養神。
“你回去,和尚們還要你嗎?”沈光明追問。
照虛:“不知道。”
沈光明腦筋一轉,立刻為他找了後路:“若是他們不要你,你可以投奔少意盟啊。少意盟可有錢了,你看那墊子,你摸一下。對對對自己拿起來摸一摸。”
攛掇照虛摸了把十兩銀子一個的矜貴墊子,沈光明發現照虛絲毫不動心。“吃齋念佛有什麼好玩的?”他問。
這回照虛理他了:“不好玩。正因為不好玩,才要日日夜夜堅持。心裡有很苦的事情,需要折磨自己,才能解脫。”
沈光明眯著眼睛笑了笑:“和尚,你不虔誠。”
照虛眼神有些虛。他點點頭:“施主所言甚是。”
照虛說完這些話,閉了眼睛裝睡。沈光明覺得無聊,挪到前面跟唐鷗林少意聊天。林少意回頭見他探出個腦袋,往他頭上打了一下:“你亂給少意盟吆喝什麼?那東西我能要嗎?”
沈光明捂著腦袋:“就說一說,你想要人家也不會去啊。”
唐鷗說:“別打了。已經夠懶的了,打傻了怎麼辦?”
兩人頓時哈哈大笑,沈光明默默縮回車裡。一路顛簸,終於離開了子蘊峰周圍的地界,駛上官道。馬車車身上有少意盟的標記,驛站換的馬又快又好,看得沈光明嘖嘖稱奇,恨不得拉著林少意說自己要做他盟里的人。所經過的路也漸漸熱鬧了,這日一行人在路旁歇息的時候,碰到了一個賣豬的人。
那人一身樸素裝扮,應是附近的村民。他見有人在樹蔭下休息喝茶,又見林少意一身光鮮的燒鴨色長袍,看著很了不得,便不敢靠近,獨自坐在路邊石塊上吃乾糧。他提著一個竹籠,裡面裝了四五頭小豬崽。
沈光明在子蘊峰上還是個唐鷗伺候著的大爺,這次上路,變成照虛是被他伺候的大爺了。他倒了淡茶給照虛,把素餡餅遞給他,十分周到。唐鷗站在一旁看他忙碌,忍不住問:“你自己吃了沒有?”
沈光明說沒有,唐鷗便拎他到林少意身邊讓他先吃。三人正吃著,忽見道上走來一個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