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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光明一愣:“為何?”
“這門功夫太邪門也太陰損,練成之後性情與習性都會大變,更會有嗜血欲望。今日若不是為了救你,我會將它帶入土裡。”張子蘊放下他的手掌,“沈光明,日後這世上會有許多人厭你恨你,但也定有人念你、愛你。那人也許是你親人,也許是朋友,不管身份地位,永遠是你此生的恩人。你要記住這人,你一定要記住這個人。小東西,只要那人仍在你心中,你就永遠不會成為殺人喝血的妖怪。”
沈光明聽得似懂非懂,但用力點了點頭。
兩人在房中呆了整整三天,唐鷗與林少意在外守了三天。
他倆起初還不甚在意,覺得只是傳功,應不會有別的突發狀況。唐鷗有空就到張子橋墓前為那株移植去的梨樹鬆土澆水。薄而嫩的葉片真就漸漸長了出來。林少意閒時就跟少意盟的人布置任務。作為武林盟主所在的幫派,少意盟十分繁忙,唐鷗好不容易認清幾個人,第二日又全換了另一批來找林少意。
第一天夜裡,唐鷗與林少意在樹下喝酒聊天,突聽張子蘊和沈光明呆著的房間裡傳出一聲巨大的撞擊聲。
唐鷗立刻跳起來。但房中除了傳來嗚嗚低喘之外,並沒有別的聲音。
那低喘似乎被布料堵實,含糊不清。唐鷗卻認得出這是沈光明的聲音,他走到房子旁邊,又不敢出聲呼喚張子蘊。若是正在傳功,他怕自己懷了事。正躊躇間,房裡又傳來一陣混亂的響聲,隨即便聽張子蘊怒吼了一聲——“沈光明!”
唐鷗和林少意面面相覷,緊張又茫然。
沈光明輕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隱約傳來。
“我不學了……求求你我不學了……”他不斷哀求張子蘊,“我寧願死……張大俠……救救我……我不學了……”
唐鷗扶著檐下的柱子,心裡有些難過。
張子蘊不為所動:“你不是還有弟弟和妹妹麼?你死了,他們就沒有大哥了。”
沈光明不出聲,低低地抽泣著,隨即那聲音又變悶了,似是重被什麼東西堵上。
之後兩日,幾乎每隔一個時辰便重複這樣的哀求和妥協一次。唐鷗無計可施,只好呆站在外頭。林少意勸他:“學會了就好了。”
唐鷗猶疑道:“若他學會了,真成了殺人喝血的妖怪,如何是好?”
林少意翻了個白眼,沉默。
唐鷗又自顧自道:“我下不了手的。”
林少意訝然:“下什麼手?”
唐鷗:“幫他了斷。”
林少意哭笑不得:“你傻啊?了什麼斷,他要是我朋友,他若是想喝血,老子就去給他找,翻天覆海給他找。下什麼手,你想讓他變成鬼回來找你?”
唐鷗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慢慢點了點頭。
三日之後,張子蘊開門,拖著沈光明出來了。
僅三日時間,沈光明整個人的氣色都萎靡了下去。他臉色灰白,眼下是深深的一圈灰黑,手腳仍是無力,要倚靠在張子蘊身上才能走動。那件體面整齊的衣服被撕得不成樣子,手臂上都是血痕,胸前和脖子上數道抓傷,而十指都是乾涸的血。
“帶他去洗洗。”張子蘊說,“我餓,有吃的麼?”
林少意以為唐鷗會去服侍自己師叔,卻看到他走到沈光明身邊攙著他,自己只好帶著張子蘊去廚房了。
唐鷗抓了抓沈光明的手。很冰很涼,和他師叔身體的溫度非常接近。他初始心裡的那一點點難過,此時又加深了一點。
若不是自己硬帶著他來子蘊峰,也許不會出那麼多事。細細究起來,像是自己害了他。
“去洗澡。”唐鷗說,“我讓少意燒水。”
“熱水不行。”沈光明擺擺手,說話的聲音嘶啞虛弱,“我現在不能碰……熱的東西。你走開點,別貼著我。”
唐鷗連忙放開手。
他帶沈光明到了溪邊。沈光明只覺得自己渾身是汗和血,髒得厲害,跪在溪邊就掬水洗臉。春溪流水仍冰涼,但令他感覺愜意。他脫了身上衣服,咬著牙扯開和傷口黏在一起的布料。因為體溫下降,那疼也是遲鈍的,他撕開了,看著血滲出一點點,才覺得痛。將上衣束在腰間,他慢慢用水潑自己胸前。
正洗得艱難,唐鷗嘩啦啦地踏入了溪水之中。
他半蹲在水裡,撕了沈光明的一副衣襟,浸透水之後給他擦拭身上的血跡。胸前、腹下,都是沈光明自己的抓痕,有的深有的淺,令人不忍。
沈光明默默任他給自己清洗,上身都洗好了又捋起褲腳。腿上倒是沒什麼傷痕,因為他夠不著。張子蘊用棉被將他裹緊,他只能在被子裡瘋狂地抓撓自己發癢、疼痛和酸脹的身體。
“唐鷗。”他啞著聲音說,“我和你是不一樣的人了。”
唐鷗抬頭看他,發現他神情很認真。
“我……我生不了娃了。”沈光明嘴巴一扁,想哭又忍著的樣子,“張大俠說練了這個就不能成親生孩子了。”
唐鷗哭笑不得:“你想這個做什麼?”
沈光明抽抽鼻子,好容易把情緒平息下去:“我特別想要孩子。”
唐鷗潑水給他洗小腿上的灰塵,好奇問道:“為什麼?”
沈光明想了想,似是有些羞赧:“沒孩子,誰給我養老送終啊?我不知道我親爹媽是誰,還在不在,以後沈晴嫁人了,正義又做官了,我怎麼辦?老了就沒人管了,特淒涼,你家裡那麼有錢,你不懂的。”
他說著說著,想到自己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情,又想起這備受煎熬的三日,鼻頭突然又酸了。
但他忍了回去。在唐鷗面前哭,又剛說了這些事情,實在丟臉。
“就這個嗎?”唐鷗溫和道,“有什麼不一樣的,你沒人管,就住到我們家裡來。”
“不止是這個。”沈光明又絮絮地說了一堆話,大概是自己練了這個功夫之後,就要殺人喝血,不管怎樣都成不了大俠客了。
他憂心忡忡:“我若是壓不住喝血的想法,在路上見人就啃,那怎麼辦?張大俠的外門功夫沒教我,我肯定會被人打死的。”
唐鷗站起來,膝蓋以下濕漉漉地滴水。他將那破布在沈光明臉上擦了擦,問他:“那你現在覺得想喝血嗎?”
沈光明認真想了想:“就有點餓。可能吧?”
唐鷗便將自己手臂露了出來,伸到沈光明面前:“喝我的吧。”
第23章 同歸
沈光明看看唐鷗手臂,又看看唐鷗。
“你腦殼壞啦?”他說,“喝你的做什麼?我要喝年輕小姑娘的,聽說特別香。”
唐鷗:“……你聽誰說的?”
沈光明老實回答:“方大棗。他帶我去jì館玩兒的時候,都是這樣說。jì館裡的姑娘都挺好看的,又漂亮又香,不過聞不出那血到底香不香?”
唐鷗:“你還聞過?”
沈光明十分遺憾:“就聞了幾回。姑娘都說我太小,不願意和我玩兒。我小麼?我可什麼都懂了啊。”
唐鷗把布扔他頭上:“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到底餓不餓?”
沈光明說有點兒餓但不至於喝血,唐鷗學林少意翻了個白眼,把他拎到岸邊:“走吧。那麼精神,白伺候你了。”
沈光明一直記著唐鷗說沒人管他的話可以住唐家,心情好了不少,胡亂擦乾身體後跟著唐鷗往上走去。唐鷗跟他說他離開之後林少意和張子蘊這邊發生的事情,沈光明問:“和尚都走了,柴房裡那兩個怎麼辦?”
唐鷗於是告訴他,性嚴死了。
性嚴到底什麼時候斷氣的,照虛也不知道。老和尚的屍體癱在黑色的乾結血塊里,枯槁成一團沒生氣的物體。少意盟的人清理乾淨了柴房,將性嚴屍體裹了一層,帶去給少林寺了。照虛卻走不了。他腹部的傷口開始潰爛,整個人發起了高燒。少意盟的大夫說他還走不了,於是將就著給他治了幾天傷。
“傷好了之後呢?”沈光明問。
“傷好了就回少林寺。少林寺有寺規,違反寺規的和尚要肅眾懲戒。照虛沒有親手……害我師父,但他明知性嚴有惡意,卻還……”唐鷗頓了頓,“他是少林寺的人,傷就傷了,卻不能殺。就算他行為不端,但也始終是少林的人,若是出了什麼事,有麻煩的不是我而是少意盟。”
沈光明理解地點點頭。林少意也是攪進這渾水中來的。
“其實他提醒過的。”沈光明突然想起當日在廚房中照虛的那道身影,連忙說,“但我去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唐鷗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沈光明緊緊跟在他身後。或許是因為活動起來了,他已經沒有那麼冷,腿腳也靈便很多,能跟得上唐鷗的速度了。
張子蘊所說的“傳功”,實際上和青陽祖師傳給他大呂功的方式是一樣的:將內力直接送入別人體內。大呂真氣沒有中介者,直接進入沈光明的經脈之中,又逐寸侵入丹田。沈光明那時才知道,之前受的大呂真氣之苦的程度最多只能算蚊子叮咬,此番傳功才叫要人命。好不容易熬過去了,破壞了他經脈的大呂真氣在體內橫衝直撞,令他痛苦得只想求死。
他想跟唐鷗說,又描述不出來,只覺得想起就後怕。當時他裹著棉被,瘋狂地撞牆,張子蘊死死鉗住他不讓他亂動,他就用腦袋去磕牆。後腦勺腫起了一個大包,很疼。好在按張子蘊的說法,最艱難的一段已經過去了。他之後只要跟著張子蘊教他的口訣,去練習如何運轉真氣即可。大呂真氣和別的內功不一樣,初學的時候每每運起,丹田都痛如刀割。“雖然難受,但過上一年就好了。只是一年之中,你須日日練功不輟,絕不能懈怠哪怕一日。”張子蘊跟他認真傳授,“這是馴服大呂真氣的方法,你必須這樣做,否則會死。”
沈光明當時剛剛緩過勁來,聽得也不甚清晰,此時想起來,又意識到自己是個殺人喝血的隱患。
嗜血的欲望緣於修習大呂功的人性情大變,暴戾狂躁,且往往體寒身冷,格外需要溫暖。又因為臟器受寒,運轉緩慢,食欲不振,更願意食用綿軟的食物。生人的血溫暖、新鮮,容易吞咽,殺人的過程能滿足其內心欲望,因而這種渴望最難壓制。
談及自己當時如何應對,張子蘊什麼都不說。
但沈光明卻想到唐鷗為張子橋換衣裝殮的時候兩人看到的疤痕。
張子橋背上的疤痕密布於肩膀和頸脖後方,一直延伸至脊椎,就連上臂也滿是傷痕。他當時守在一旁幫忙,忍不住問唐鷗是怎麼回事。唐鷗卻也不知道,只搖頭說自己從未見過師父身上的傷痕,自然也從未問過他。
沈光明抬頭,看著唐鷗走在自己前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