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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氣倏爾遲頓,常毓躊躇著道:「只是自打楊大人殉國以後,父親就下決心再不涉朝堂事,要請他老人家出馬,恐怕沒那麼容易。」

  對於這個回答,滄浪並不意外。他知道常敏行與前任欽安縣令楊大勇曾為忘年摯交,兩情莫逆,也正因為這樣,城中糧草不濟之時,常家方肯傾囊相助。

  然則人已作古,焉知情分安在,滄浪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個虛無縹緲的「情」字上,在交談中,他察言觀色,大抵摸准了常家公子有點痴又有點傲的性子,就試探著勸。

  「何必老將出馬?鳳毛濟美,後生可畏。聽聞公子在軍陣數算上亦有鑽研。既然令尊志不在此,那麼公子為何不能革故鼎新,一展拳腳抱負呢?」

  言下之意,是他這便答應了常毓入伍的請求,並給這怪才安在了適當的位置上。常家公子喜到極致,蹶然站起來一拜再拜,笑出了一口齊整白牙。

  「晚生謝過大人!鴛鴦陣法的事,善德自當全力以赴。哦對了,公廨外囤放了十來車糧食,本是為勞軍所用。可之前幾次王爺都堅執不受,這回無論如何,也請太傅代為笑納。」

  看不出這小公子還挺會投其所好,滄浪心中又是一酸,尤其當他臨去時,沉默寡言的封璘突然出聲:「從軍可以,但你得跟著我,寸步不離。」

  寸步不離,嘖。

  四個字轉眼揚翻了太傅大人的醋罈子,臉上的笑也似浸飽了心底的酸,旁人看一眼都恍惚覺牙倒的程度。

  正自翻波著,封璘掂量常毓留下的黃冊,忽從身後叫住了他,遽然冷聲:「你怎知先生官居太傅之位?方才少將軍的引見里似乎並未提及。」

  「秋太傅嘛,誰不曉得,欽安縣城裡家家戶戶都貼著您的畫像。」常毓語出驚人,遲笑愚手都按在劍柄上了,這小子還恍若未覺,看向滄浪的眼裡都是熱絡:「三年前我跟著父親捐糧時,曾在縣衙見過您,您忘了?」

  滄浪苦笑,揚了揚手,心說罷了,這當真就是個痴兒。

  *

  「常家小子雖有些偏才,痴也太痴了點。」

  黃昏時分的海邊,風力正勁,隨之彌散起的海霧模糊了水天邊界。四周沒別人,封璘想把先生帶進氅衣,伸手卻抓了個空。

  滄浪看似旋身,袍角如白鳥般從那人的指縫溜走,他背著風倒走了幾步,大聲說:「痴有痴的好,智者性痴,才能早日登堂入室,好作殿下的臂膀啊。」

  風太猛,把最後一句吹得稀碎,連同其間的醋意,也融化在無處不在的海腥味里。封璘稍作停頓,不由分說地拉住先生,浪花拍打,他們在沙灘上留下了奔跑的足印,說不清是誰先追隨著誰,到後來都成了比肩同行。

  兩人跑進一處淺灣,瞭望塔下扎了一爿排做生意的板棚,他們走進其中一間,封璘想替先生撣掉肩上的塵沙,滄浪卻搶先拍乾淨了。

  封璘悻悻然,抽回了手,接著片刻前的話道:「十九歲的毛頭小子,哪堪重任呢?」

  他身為三軍主帥,自恃威嚴,有些話不好說透,心底所愁都藏在眼神里:常毓雖是個毛頭小子,卻也是個長得還算討喜的毛頭小子。加之與生俱來的一點痴,這要是同先生相處久了,仰服變成仰慕,那怎麼得了?還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時時盯著最安穩。

  可惜滄浪卻會錯了意,聽入耳的唯有「十九歲」三個字。想想自己將近而立的年紀,綠鬢少年哉?華顛老子矣!那滿腔的醋酸里頓時又多添了幾分悲苦。

  「留他下來,也不全為了鴛鴦陣法。」滄浪狠狠酸過後,還得抽出心思說正事,「被劫走的那批瀝青石迄今仍下落不明。雖說倭人不曾掌握火器的製作之法,但若有松油助力,這麼大數額的瀝青石,炮製出幾百斤火藥,也足夠成個威脅。須得儘快弄清倭寇的用意,常家,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封璘正叮囑店家莫往魚面里擱香菜——先生最忌諱這個——聞言他別過了臉。

  「常家與倭寇有牽連?」

  「還不好說,」滄浪搖頭,「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常家參與了沿海走私,並且涉足不淺。」

  燭火搖曳,滄浪的目光沿扇柄光澤緩緩逡巡,他繼續道:「還記得江南商戰後,我曾調閱了與此事相關的全部卷宗,其中就包括猗頓南交出的商社帳本,那是我第一次留意到常敏行這個名字。就在過去十年間,江南七大商與閔州的交易往來,幾乎都要經過常記票號的周轉,這便很值得細想。及至商港一事敲定,為求萬全,我又特地去查了常記票號的底細。」

  「先生發現了什麼?」

  「從慶元年間開始,常敏行打著濟困的旗號廣設慈濟坊,常大善人的名號由此而來。可是再往深里究,就會發現很有意思的事,」滄浪不疾不徐,「譬如早前的閔州商會之首賀為章,竟然是常記最大的莊家,每年大筆現銀淌進票號的帳面,卻無支取,最後皆以慈濟之名流了出去,你猜這些銀子都流向了哪兒?」

  封璘食指輕動,說:「江南,七大商。」

  滄浪點頭說「不錯」,「早在桑籍浮出水面時我便在想,閔州走私,最直接的參與者是八縣官員,外戚是他們在朝中的助力。但這兩股勢力的分利渠道是什麼,這條鏈下面必然還藏著另一條暗線。直到我細查了慈濟坊的每一筆帳目,發現它們在江寧的實際經手人,正是七大商,這便說通了。」

  「先生想說,閔州商會和江南七大商,各自為上下官員參與海上走私的代理,最後的分贓通過常記票號實現。」封璘沉吟半刻,肯定地道:「那條暗線就是常敏行。」

  魚湯在鍋里「咕嚕嚕」地翻滾,滄浪凝著那一層浮白,對這一推測繼續作出延伸。

  「賀為章死前曾說過,市禁則商轉為寇,東南倭患本就和走私貿易拆解不開,如果常敏行真同倭寇有牽連,留常毓在身邊,興許能給我們提供些有用的信息。」

  面端了上來,奶白色的魚湯上還是浮了為數不多的幾根香菜,封璘耐著性子挑撿,一言不苟,一言不發。滄浪瞧他許久,臉轉向被風吹得欻響的棚布:「怎麼,替那小子不平?」

  「嗯,萬分不平。」

  封璘將筷平放在碗沿,乳白醇香的湯麵上看不見一根香菜,他把碗輕輕推向滄浪,眸光倏忽凝滯住。

  「我為先生鳴不平。」

  滄浪舉箸的手一顫,不敢追隨他的視線。

  第69章

  其實滄浪來的路上就看見了。

  黃褐色符紙襯著血滴似的朱紅,放大了人像眼眉間的猙獰,赫然張貼在欽安縣城每家每戶的大門上。

  那分明是凶煞,不是自己,卻被無情地冠以「軟骨罪臣鞦韆頃」之名,且往面上糊了不知是什麼的東西,黑黢黢,有的地方已經板結,有的地方還沾濕帶黏,瞧著不是一次之功。

  「先生憂國憂民,我為先生鳴不平。」

  滄浪悄無聲息地收回視線,捏得骨節泛白。

  魚麵攤的老闆見有人打量那畫像,誤會他們嫌髒,邊在衣擺上擦乾淨手,邊笑著走過來:「二位爺莫見怪,這可不是什麼髒東西,自家後院挖的塘泥,乾淨著呢。」

  滄浪擱了筷,問他:「為什麼要往畫上抹泥巴?」

  老闆是個打扮樸實的鄉野壯漢,眼界一畝三分地,不知兩人身份,也絲毫沒有把滄浪和那副青面獠牙的畫像聯想到一處,見問就答。

  「無恥國賊,配得上什麼體面,沒潑糞就算好的了。瞧您二位的行頭不是本地人,還不知道在咱們欽安縣,歲初開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往鞦韆頃的畫像上啐口唾沫,嗐,討個好彩頭嘛。」

  滄浪避開他憨厚無覺的笑臉,低頭挑了幾次,麵條都從筷尖溜走,眼底濛濛地起了霧,似是被風吹,又似是被湯的熱氣熏的。

  「你、」靜默少頃,他輕輕地問:「見過鞦韆頃嗎?」

  漢子抓耳撓腮,搓著手看著滄浪直笑:「那麼大的官,哪裡是我這種小民想見就見的。您別瞧滿縣城到處是他的畫像,我敢拍胸口保證,此刻便是他活生生站在面前,縣城裡一多半人都認不出來。」

  「既然這樣,你們、何故如此恨他?」

  漢子一愣,微駝的腰背挺起來,理直氣壯道:「鄉紳老爺們說了,三年前要不是他怕死畏戰,欽安城門怎會那麼容易被賊人撞破!半城的人命啊,沿海潮汐十數月里都泛著血腥味,這麼大的仇怨,怎麼能不恨!」

  封璘忍不住,眼看就要作色時,滄浪在大袖下的手按住了他。

  滄浪眼睫急扇,把那點不聽話的淚意眨沒了,方抬頭對漢子道:「天冷,身寒,勞煩再溫壺酒來。」

  酒很快端了上來,滄浪翻扣竹扇,提壺斟滿,平靜地道:「你看見了,這便是鄉紳的作用。這些人雖無實權,卻能影響民議風向。常敏行身為鄉紳之首,他的立場很重要。」

  封璘明白先生的意思:接納常毓,也是對常敏行的一次試探。如果常家小子能在鴛鴦陣上有所突破,常敏行對此哪怕只是持中不言,雙方間就還有談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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