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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浪聲清晰入耳,封璘側眸看浪尖轟然撞上礁石,一瞬間分崩離析,很有點決然不顧身的意思,他沒說話,在旁為先生續盞。

  滄浪飲得急,酒水潑出來,打濕了前襟。他抬指蹭了蹭,雪白的布料上卻還是殘了一痕暗漬,他盯著看了許久,忽然輕「嘖」一聲,難過地抿緊唇。

  封璘兩三步上前,一把揭下那畫像,團成團,扔進火盆里燒了。

  乾脆利落地做完這些,他趕在漢子開口之前扔下幾大貫銅錢,轉身撈起滄浪,那健碩的臂膀扛得住任何情緒決堤。

  「晏法有雲,妄議國事者,論罪從權。本王奉聖諭執掌水師,騰出手來整飭民間風紀也未嘗不可,我勸你仔細。」

  封璘冷酷地掠過早已嚇愣的漢子,往前走了兩步,在滄浪身前蹲下去,說:「天黑路難行,阿璘送先生。」

  天色昏暗,不見星辰。滄浪動著頸子,叫那一層細絨似的碎發搔得吃不住癢,索性把下巴壓在封璘的發頂,絮絮念著醉話。

  「看到院牆的時候就把我放下,為師可是當朝太傅,不能叫人說我,為老不尊——你走穩當點,要吐了。」

  「常毓那小子,老讓我想起那個時候的你,除了話多點,都是一樣的倔。」

  「你替為師不忍心,自個不也糊塗得很。放著好好的靖難之功不要,跑來這殘山剩水找罪受。為師替你鋪路,要你打勝仗,盼的也是你此生安穩,再沒有人能欺辱你。可是你,糊塗,糊塗蟲!」

  他氣得昂起頭,在封璘背上重拍了幾下,狼崽含笑受了,托著滄浪,說:「阿璘糊塗,皆是為了一人。」

  滄浪把自己晃暈了,老實地伏下頭頸,側頰與封璘相貼,眼眶再一次變得濕熱:「那我也是為了一人。呼……那畫像真是難看啊。」

  封璘顛了他一下,說:「咱們離遠點,不看了好不好?」

  滄浪尚不懂「離遠點」三個字的含義,封璘已經邁開腿跑了起來。那之後,海上白浪掀天,星子依然沒有出現,滄浪兩眼迷離,淚水不及奪眶,只覺得狼崽帶著他,是衝破了一道樊籠,忽然間天大地大,光風霽月。

  「魚面......」

  滄浪被廝磨著軟肉,眼梢迅速紅了,似隱若現的頸後秋海棠如狼崽所願,浸染了涔涔濕汗。這個姿勢讓深入變得格外具有存在感,思緒也被連續不斷的勁兒頂散了,滄浪無意識地盤高雙腿,當津液攢不住將溢時,他莫名想到了那一碗乳白色的美味。

  「回去為師也能做。」

  封璘停頓了下,猛地挺身,果斷把先生不切實際的想法掐斷在了喉嚨里。

  *

  常毓領了差事,興致愈高,索性以營為家,三魂七魄都扎了進去,結果不出半月,還真就讓這偏才琢磨出了個所以然。

  他帶著圖紙來尋滄浪時,整個人憔悴了不少,下巴瘦得削尖,眼窩凹陷在陰影里,但只要細看,卻能發現瞳孔深處雀躍著極為亢奮的光芒。

  「先生,先生欸,哎喲——」

  他跑得太急,沒留神腳下門檻,上來便行大禮,他卻絲毫不介意,就著趴地的姿勢抬起頭,沖滄浪樂呵:「鴛鴦陣,成了。」

  按照常毓的判斷,精銳倭寇之於刀劍的擅長,是優勢,也是命門。距離上的捉襟見肘,使得持刀人必得近身攻擊。而傳統鴛鴦陣,是把作戰編制縮減為五人一伍,以伍長持防牌在前,後接三支長槍與一桿狼筅。狼筅的橫枝既可以在對陣中封死敵軍刀手的通路,又不妨礙己方長槍透過間隙向前突刺。

  但常老太爺的陣法有個不可破的難題,那便是隊伍中最關鍵的角色,長槍手,在短期內沒法靠突擊訓練速成。老話說「年刀、月棍、一輩子的槍」,就算王朗有這個跋涉的決心,倭寇也不會留給他們足夠多的時間。

  「咱們盡可以把兩個鴛鴦伍並成一個鴛鴦隊,然後去掉一個長槍手,換作這個。」常毓從地上爬起來,滿不在乎地拍拍袍面,伸出一根手指,點住面前的草圖,「我管它叫鏜鈀。」

  滄浪順著他的指尖看過去,那兵器的制式果然奇怪,以前從未見過,「這個能頂替長槍?」

  「非也,」常毓胸有成竹,「鏜鈀的作用不在攻擊,而是為了貼身保護長槍。長槍手在挺刺中無需留有餘地,專注殺敵便好,這就大大降低了對訓練時長的要求。」

  滄浪再次審視常毓親手畫就的陣型圖,慮周藻密,面面俱到,就連對兵器的長度計算都精確到毫釐。他看著看著,眼底起了變化,心說自己果然沒瞧錯這小子。

  「你若覺得行,就放手去做,少將軍那邊交給我。」

  聽聞這話,常毓眼中閃過一絲遲疑,他縮了縮頸,歪頭問道:「練兵打仗的大事,先生就這麼輕易交給我了?」

  「用人不疑,」滄浪瞟常毓一眼,「怎麼,你怯陣?」

  「當然不!」

  常毓臉頰蹭了不少灰,也顧不得抬手去抹,胸腔里翻然湧上一股豪邁的湍流,濯得他兩眼晶瑩,嗓音也格外脆亮。

  「先生信我,善德就算豁出命去,也定不辜負先生相托。」

  話音才落,滄浪撐不住笑了,伸手點點那張花貓臉,從背後看去,就像是颳了刮常毓的臉頰。

  封璘跨門而入的腳步一頓,即刻皺了眉。

  「新陣法要求化整為零,免不了打散現有的作戰編制,南洋水師里都是並肩作戰幾十年的同袍,驟然拆開,須得有人坐鎮軍心。還有長槍手的訓練和新兵器的打造,樁樁件件都離不開人斡旋,你一人如何應付得來?」

  封璘娓娓而談,最後面無表情地下了結論:「此事由本王主領,你只需從旁協助,先生以為如何?」

  在公言私,說到底還不是偏護,好個封璘,好得很。

  滄浪微然一笑,借扇抬起匍在腳邊的狼頭,「撫」著狼耳柔聲問:「殿下用心良苦,本官焉有不許之理,你說是不是,懷纓?」

  他咬重了「用心良苦」四個字,懷纓吃痛,卻連一聲都不敢叫出來。

  之後的四十天裡,海上無戰事,但封璘依舊忙得腳不沾地。

  一邊是鴛鴦陣緊鑼密鼓的推行。

  誠如他所料,如此大刀闊斧的改革幾乎顛覆了整個南洋水師的構造,令行之初便遭到大量反對,但來自少將軍的堅定支持,漸漸平息了物議。

  當那些慶元年間的老將,親眼見著摸槍不過十來天的青瓜蛋子,是如何在陣中挑飛了精銳劍士的兵器時,默立半晌,唾地一口濃痰,掉頭就回帳中收拾起了鋪蓋。

  眾將歸服不夠,還需真金白銀的保障,別的不說,光是打造新兵器這一項,就是筆大開銷。

  封璘贏得了商戰,擁有了江寧倉的轄制權,然而緊隨而來的宮變和首告之事,削弱了這份獎勵的實質。嚴謨不是硬茬,他是條滑不湊手的魚,這種人太難拿捏,隨時可能倒戈。

  正當此時,京中的聖諭到了:隆康帝盛讚兗王剿殺劫糧海寇的功勞,賞賜神機令一塊。別小看了這塊令牌,有它在手,封璘出入道以下府台衙署,是不必徵得內閣咨文的,更兼有調度各倉裝備糧餉的特權。

  旁人皆視之為兗王東山再起的象徵,但只有滄浪知道,聖人對狼崽的愧疚水滴石穿,早已磨滅了戒心。聽傳話的黃大伴說,近一年來聖人病篤,越發看重骨肉親情,這份遲來的獎賞,不過是風頭過後的補償罷了。

  自此,鴛鴦陣法全面推開,短短四十天裡,南洋水師便如脫胎換骨般,戰力大增。

  另一邊,商港興建進展順利,很快就到了船塢奠基的階段。

  按理說,此事本無須由王爺親自過問,但封璘想到那下落不明的兩百袋瀝青石,心中始終無法安定下來。他已照先生的設想,派人盯死了常敏行以及常家名下的兩條渡船,嚴令發現瀝青或者松油的蹤跡,立即回報。

  然而一個多月過去,常敏行的尾巴遲遲沒有暴露。

  不知為何,封璘隱約有種預感,漕船被劫跟七日後的奠基大典,必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隨著日子的接近,這種預感越來越強烈。所以當常府邀請赴宴的拜帖送來時,封璘沒什麼猶豫,當著老管家的面就應下了。

  第70章

  常家自詡南洋望族,宅子建得卻十分低調,內里建築風格偏似京都,亭台樓閣都是中規中矩,沒有過度的修飾。

  只是跨過了垂花門,長廊盡頭接著一處偏門,沒落鎖,外人也可以自由進出。偏門正對著一排筆直的長階梯,這便是常宅的第二個奇特之處——傍山而建。

  石階坡度略顯陡峭,若有人從偏門入,毫無疑問會被遮擋了視線,須得拾階而上,方能一點點窺見那如鳥斯革的檐牙。如此體驗,倒教封璘想起了面聖,或是禮佛。

  常府管家生得平頭正臉,待人接物也極為妥帖。他引著封璘往堂屋去,拐彎時剛好撞見有人從偏門進來,見著管家便連連作揖,瞧裝扮像是附近海域的漁民,蓑衣粗簡,肩上扛著一隻竹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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