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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個很有想法的孩子,他媽媽的性格跟他是兩個模子。芝萍很要強,她不希望旁人因為兒子的病而憐憫她,看輕她一分,所以一直逼著晚章學習各種東西,鋼琴,吉他,畫畫,晚章沒有辦法運動,就學這些輕鬆的、能夠坐下來不動的特長。她總希望晚章在別的地方彌補上這個病的缺陷,就和正常的小孩子一樣。」

  程朔被陽光扎了一下。

  「發現他越來越沉悶,性格也變得鬱鬱寡歡後,我才說動芝萍讓他去上學。剛開始,一切也都在好轉,他在學校里的事情每天有人關注,我們都知道了他交到朋友。你是他第一個朋友。」

  傅老太太收回撫摸花瓣的手,低迷了幾分,「所以我後來一直後悔,應該早些找你說清楚,也許那樣還有機會,你能夠幫著勸一勸晚章。你們後面的事,是我攔著芝萍沒有讓她報警,我覺得這對晚章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他循規蹈矩了太久,總要瘋一回。其實那一路上都有人默默跟在你們後面,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但晚章是一定發現了。」

  程朔久久沒能說出一句話,那些被蒙住的片段,在這一刻陡然抹去了霧氣——為什麼在他們花完身上所有錢後,滿心窘迫走進一家民宿就遇上了施以援手的老闆;為什麼柏晚章在野外不小心被蛇咬傷,立馬就出現好心人將他們送去診所,好在是虛驚一場。

  最後的最後,在他顫抖地撥打出那通急救電話時,不過兩分鐘,旅館的房門就被撞開。

  但凡晚上半分鐘,甚至幾秒,也許柏晚章就會死在那個浴缸里。

  原來這不是他的功勞。

  程朔貼著輪椅蹲下身,仰頭看著傅老太太平和慈祥的面孔,他不懂,也不明白,「您...為什麼?您不怪我嗎?」

  「你幫晚章體會到了普通人的生活,讓他變得開朗,我為什麼怪你?但我攔不住芝萍,」傅老太太說,「她後來變成那樣也是沒辦法的事,她覺得是我阻攔了她才讓晚章變成那樣,於是斷掉了所有聯繫,誰都找不著他們,後來我是怕她做出不好的事,才叫人去看。她把晚章關在家裡足足半年,沒有讓他出門,最後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晚章答應了做手術。」

  那不就是軟禁?

  憤怒夾雜著不可置信衝到頭頂,程朔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後來再見到晚章,已經是手術之後,他看起來沒有一點生氣,躺在病床上,檢查報告的數字都變正常了,他扛過了最可怕的炎症和感染。我看芝萍也瘦得厲害,就問她要不要讓晚章出國散散心,有小晟陪著,也許會比耗在這裡好一點,她也能輕鬆一些。」

  傅老太太看著程朔失魂落魄的模樣,緩慢而有力地說道:「如今芝萍走了,他身邊再沒有一個血緣親人能夠支撐他的生活,我也活不了太久。要不是為了見你,他不會再回來這裡。」

  程朔的嗓子像有千萬根蜘蛛絲黏在一起,發不出清晰的字音:「他……我以為……」

  他一直以為,離開了他,柏晚章的生活合該光鮮亮麗。

  有傅家雄厚的資本做靠山,有出眾的皮囊,優越的頭腦,他應該遠在千里外過著人人艷羨的生活,而不是沉溺在那段沾滿泥淖的過往──他以為深陷的只是他一個。

  原來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在得知『死訊』的那個雨夜,柏晚章就被關在他眼前那棟房子裡。

  他錯過了解救他的唯一機會。

  柏晚章從來沒有提到過自己母親,哪怕是在那段與他已經無話不談的旅途里,只有在被主動問起為什麼要學那麼多不感興趣的東西時,少年時的柏晚章才會流露出一絲複雜的、破碎的表情,以沉默作答。

  原來他根本沒有了解過柏晚章真正的生活。

  他這麼多年自以為是的深情與懷念,只不過是一個自我感動的笑話。

  回去病房的路上,程朔腦子裡一直在迴響傅老太太最後的話。

  「程朔,就當幫我這個沒幾年好活的老太太一個忙,好不好?你不需要做別的,呆在他的身邊就行了,不要再走遠,讓他這條一群人好不容易搶回來的命,善始善終。」

  踏進病房,程朔第一眼瞥見門口地上一塑膠袋衣服,印著某家超市的名字,蔣飛來過。

  他頂著亂糟糟的腦子,抬頭望向病床的方向,只一眼,瞳孔猛地一縮。

  「你在做什麼!?」

  第93章

  雪白的病床上,血順著柏晚章拔去留置針的手背一滴一滴串成了線,織成一股刺目的殷紅。

  連接儀器的線管被扯下,散落一地。他仿佛感受不到痛,下手沒有一點對自己的憐惜,任由針頭戳破皮肉,在聽見程朔的喊聲後,慢了一拍,抬起頭。

  「你瘋了?」程朔目眥欲裂,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按住柏晚章手背的傷口,另一隻手去夠床邊的護士鈴,在距離按鈕0.01厘米時極速撤停——柏晚章將尖利的針頭對準了自己的脖子。

  程朔的呼吸扼斷了幾秒,仿佛有一分鐘那樣漫長。

  「不要讓別人進來。」柏晚章沒有起伏的聲音與動作形成了強烈的割裂感。

  「好...好,我不按,」程朔抽回了卡頓的手,像機器短路,「你把針放下,別衝動,發生什麼事了?」

  血液乾涸得很快,一晃眼便褪去了亮色,在白皙的小臂上留下一條蜿蜒的裂縫。

  柏晚章散開的頭髮披在肩頭,勾出一截瘦削的下巴,整張臉上所有色彩都凝聚在一雙眼睛,與那顆小小的痣。還未完全恢復的創口在他眼底疊出幾分憔悴,仿佛有一團陰影,霧霧地罩著,令人看不清楚他真實的模樣。

  程朔眼睛一刻不敢從他脖子上移開,生怕下一秒針尖就要將其穿破,他以為自己緊張到出現了重影,再細看,原來是柏晚章舉著針的手在輕微發抖。

  在他出去短短半小時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程朔腦子一團亂,說:「發生什麼事了你好好說,不要嚇我,蔣飛剛才是不是來過?你們聊了什麼?」

  柏晚章低低地問:「你為什麼要瞞著我?」

  剎那,程朔聽見有什麼東西被推倒的聲音,如同多米諾骨牌,匯成一連串細輕的聲響。不安的情緒在低空盤旋。

  「什麼瞞著?是不是蔣飛和你說了些什麼?你別聽他……」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來找過我?」柏晚章打斷他,呼吸漸重,如同磨過幾層粗糲的砂紙,「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母親騙了你?」

  程朔一言不發。

  他想到過真相暴露時可能出現的場面。

  但事實遠比他想的更糟糕。

  心裡一塊巨石沉重地落地,揚起一片塵土,吸入肺里,他並不覺有任何如釋重負的感覺,顧左右而言他:「過去那麼久的事,我早就不記得了。」

  「你全都知道,」柏晚章扯起唇角,不知道是在笑程朔還是在笑自己,「所以你見到我時才會是那個反應,一次次地迴避我,我居然以為……」

  他顫抖的幅度愈發大,有好幾次,針頭已經戳到了脖子,凹下去一個淺坑。

  程朔連呼吸都不敢放大,只能依靠壓緊柏晚章已經停止流血的手背削弱一些恐慌,把那塊皮膚擠得泛白。

  「我承認,我瞞著你這件事,就是因為我怕你會變成這樣。柏晚章,你先冷靜一下,這件事情沒有那麼嚴重,都過去了,你現在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不要再做這種危險的事了,行嗎?」

  柏晚章根本沒有聽進他的話,髮絲黏在他冷白的臉龐,整個人都失去了色彩,「我以為是你先不要我了。」

  「我從來沒有不要你。」

  「這些年,在你心裡我一直都是一個死人。」

  程朔抿唇,低聲說:「……是。」

  柏晚章的眼底裂迸出頓頓的迷茫,身體好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兩邊撕扯,陷入了排山倒海的痛苦,只剩不斷地重複:「我以為是你先不要我,是你放棄了我。」

  「晚章,只要你做完手術,你想見誰都可以,我再也不會攔著,再也不會強迫你做你不想的事情。」母親流著淚,幾乎跪在他面前,直到他沉默地點了頭。

  「那件事你別再想了,不可能的,他不會再來找你。我已經和阿佩說好,下個月你跟傅晟一起出國,去那邊繼續讀書,」還是他的母親,她的面容被一股憤恨扭曲,只能看見兩排白森森的牙齒,「你好好看看,他早就把你忘記了,要我告訴你多少遍?這個人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被甩來的照片上,程朔坐在酒吧卡座里,和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接吻。

  一張張,全是不同的男人。

  異國他鄉無數個寂寞的夜晚,柏晚章總會回憶起當初第一眼看見那些照片時心臟幾乎要從內撕裂的感覺。這顆陌生的心臟,遠比他過去那顆堅韌、強壯,連情緒的潰堤都好比山崩海嘯,難以承受。偶爾他懷疑,或許這顆心臟曾經屬於一個精神病人,或是殺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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