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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的人生就是終日在街上尋找奶子和奶水。

  那幾個年月,奶水像百年一次的澇雨一樣鋪天蓋地地在村里朝濕著。每一個女人都懷孕,每個女人的奶子都一年到頭地廷起來,把胸前的布衫雲濕那麼兩片兒。從村子這頭走到村子那頭去,還找不到一個沒有身孕或是不奶娃兒的女人哩。

  女人的大肚和搖晃擺動的奶子,連續三年把狹窄的村街都給堵住了。有一年,樹芽兒嫩在枝頭,山坡上桃紅李白,各家的房檐下都一股股竄動堆積著脹鼓的春氣。泛青了的小麥脆吱吱的生長聲,一天到晚在村里綠旺旺了一片。不冷不熱的氣候,是女人一年間坐月子最好的光景,快要生的扶著肚子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手裡拿了針線,為肚裡的孩娃準備著小衣小鞋,那些剛把肚子挺起來的女人,挑著糞擔或扛著杴鋤,從她們面前走過時,都要淡下腳來,眼巴巴地望著人家的大肚,想著自己剛顯的肚子,說:

  ──還有多長日子?

  ──就在這月生呢。

  ──不冷不熱,你咋就能選這麼好的坐月子的日子?

  ──給你男人說說,生娃兒是做完那事停紅以後的九個來月,下回你一定要算在春天秋天生,不冷不熱,是女人的福季哩。

  ──可那拐子說,生完一胎三個月就得接著懷上下一胎呀。

  你就說你們每夜都有床上的事,可懷不上誰有啥法兒。那女人莞爾一笑,神會了經驗,擺著肚子走了。下一次坐月子,她就也坐在下年的三月四月了。

  三月四月,就成了孩娃們最為飢腸的日子了。本來昨天還都吊在娘的棗頭上,咂著腥甜,可她們在村頭商量著狠下心來,來日有一半娘的奶上就辣得如火,苦得似膽了,於是便響起了一村白亮的斷奶的哭喚。哭著哭著睡著了,醒來就再也不敢去碰那耦白上的紅點兒,也就只好將就著吃了半碗家常便飯,吃力地翻過門檻,到大街上或是院落里木呆呆地站著。

  司馬藍就在那灰色的木呆中立著,半響的日光,明亮在村裡的街街巷巷,連溝崖邊上數十年的老槐樹,都通體發出綠旺旺的光亮。他看見那數十歲的老槐樹,都體發出綠旺旺的光亮。他看見那樹下有頭母豬,臥在日光里,把眼睛眯得滿臉都是安詳的笑。它鋪在地面的肚子上,有上十個閃著赤光的奶子,一個個都鼓得和暄虛的蒸饃一樣,奶汁兒白嘩嘩地從那奶皮上流出來,許是別的豬娃都滿月出窩去了,這兒只有兩個崽兒在那奶子間閉著小眼,歡天喜地拱著奶水,快活得邊吃邊唱,紅嘰嘰的哼聲流了一地。司馬藍的嘴裡湧出了涎水,他想起了三天前娘的奶頭上那雞苦膽的黃汁。他說娘呀,飢哩,娘到屋裡一陣,就把大奶上的紅棗放進了他的嘴裡。他的舌尖碰上那棗頭時候,和被針扎了一樣又迅速地把那棗兒從嘴裡吐了出來。怔了片刻,又換一粒紅棗,試著用舌頭去舔那棗時,一樣的烈苦轟一聲流遍了他的全身。

  他哇啦一下哭起來,三個哥哥森、林、木,卻在一邊赤裸裸地笑。於是,他哭得更加厲害了,恨不得把嗓子哭出血,吐在他們面前把他們的笑都給嚇回去。

  可是,他終是沒能哭出血,只是把門後蛛網上睡熟的蜘蛛哭醒來,在網上手忙腳亂地跑動著。看見那驚慌了的蜘蛛,他忽然想把哭聲截下來,過去把那蜘蛛從牆上趕下地,可又模糊覺得突然停住哭喚,似乎是一件不應該的事。就這個時候父親司馬笑笑說話了,說沒有看見你娘又要生了嘛,我還以為你這孩娃真的自小就比你三個哥哥懂事哩。

  就不再哭了。果然地懂事了。他發現母親的肚子和麥場上的石磙一樣兒。他奇怪母親的肚子是從哪一天開始鼓脹起來的,想自己每天、每夜都爬到母親的肚上吃那兩顆紅棗兒,只感到母親的奶水由稠到稀,由濃腥烈甜到了寡淡如水,可從未發現過母親的肚子在不知不覺間大到駭人的田地里。他也就因此明白,他的斷奶是因為母親的肚子大起來。明白那肚子大到不能再大時,他家裡就要添人增口了,他就要和那兩粒棗兒永永遠遠分手了。

  也就終是無奈地分手了。

  盯著老槐樹下的歡天喜地,粘稠的豬奶味白濃濃地撲過來。他咽了口水,手上生出一層想去撫弄豬奶的汗,把那汗水往自己褲上擦了擦,他果然朝那母豬走過去,蹲下來用手試著去碰那母豬的奶頭兒。

  豬奶頭兒又熱又硬,像娘在鍋里煮的熱紅薯。他輕輕捏了一下最靠後的豬奶頭,那兩個小豬和母豬都若無其事地看他一下,眯閉著眼睛了。老的似睡非睡的模樣兒,享受得呼吸聲勻稱而又悠長,小的拱著奶子,吃完這個換那個,查數兒樣,從這頭吃到那頭,又從那頭吃回到了這頭來。司馬藍感到小手癢得仿佛被蚊蟲叮了樣,他把手在膝頭搓一下,將蘊藏在嘴裡的口水咕咚到肚裡去開始大膽地用手去抓豬後腿邊上小豬不屑再吃的紅奶兒。他沒想到小豬不吃的奶兒也有那麼多的白汁水,他一捏那奶水就嚦嚦啦啦流出來,把他的小手全濕了。

  他舔了舔手,那奶水比母親的奶水還要甜,他開始不停地咽自己的自己的口水了,喉嚨里好像有蟲子在上下爬動著,肚裡也隆隆地響起來。他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吃娘的奶水了。

  豬奶水的甜味從四面八方朝他襲過來,使他不得不把蹲著的雙膝跪下來,不能不去噙那奶頭了。可在他和那兩個小豬並排兒爬下吃了一陣時,他聽見身後有人喚。

  他把嘴唇僵在那粒大棗紅奶上,有幾根豬毛在他的鼻尖上掃動著,還有豬腿上的一片毛兒像冬天他睡過的狗皮褥子樣鋪在他臉上。

  ──你是司馬笑笑家的老四吧?你過來。

  他回過了頭。

  ──你過來。

  他看見四十的母親坐在他家牆後的一塊石頭上,懷裡抱著幾個月的藍四十,把衣服扣子解開了。她說你過來呀,你娘快要生了吧。然後她把左邊的奶頭兒塞進四十的嘴,把右邊的奶頭朝他的搖了搖。

  他聽見了她搖的奶袋裡,奶汁如半桶水樣咣咚咣咚響。就丟掉那豬的奶兒朝她走過去。

  ──吃吧。

  他怯怯跪在她面前,小心地用手撫著那奶兒,瞟著不足一歲的藍四十。他知道那兩個奶袋屬於她。他看她的時候,目光就像一個崽兒想要去吃另一個崽兒的食,可憐得悲天戚地,連撫在那奶上的手,也僅僅是用指尖在輕輕碰動兒。

  可是,她對他笑了笑。這是她那一生對他的第一次笑,笑得無聲無息,就象一辮初綻的紅花浮在她那水嫩的嘴角上。

  於是,他們相識了,開始了他們情愛最初的行程。他含著她母親的右奶,她噙著左奶,兩個人的一隻手都在那雙奶的fèng間遊動著,像一對爬動在一片暄虛的土地上的多腳蟲。他們的餘光相互打量著,兩隻手爬到一起時,他們的目光就帶著奶香的甜味碰響在奶前的半空里,如兩股清泉在日光中流到一起,積成一潭,閃出了明淨的光輝。這當兒,他們的手在那片胸前的空地上相互觸摸著,就像他們彼此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次發現了還有對方樣新奇而又欣喜,都感到那已經開始稀釋了的奶水甜得無邊無際,把眼角外的山坡、村落、房舍、樹木、豬狗都染得甜膩膩的了。他們不言不語,她才剛剛學會叫娘。而他早已會叫爹娘、哥叔、貓狗、羊牛。除了知道奶水的重要,他也早已明白了夥伴的重要,明洞了豬和狗的區別,樹和房的區別,大人和孩娃的區別,哥哥和弟弟的區別。他握著她的手就像捏著幾粒煮熟了的豆,奶水從他長齊的牙fèng里流進去,在他舌頭卷出的一個小窩裡停一下,然後他把舌尖用力向上一翹,伸一下脖子,待那口白糊糊的奶水便轟隆一響滑進了肚子裡,留下滿嘴雲霧一樣的香味,將那香味在嘴裡淡了那麼一丁點,他又趕忙猛地一吸,從他的牙fèng又流了一口奶。他感到了他和四十每吸一口奶,那個最終生了七個女兒的身子都要跟著縮一下。可他們不管那身子縮不縮,就那兒舒展如雲地一口一口吮吸著,相互瞟著,動著手,彼此的笑掛在臉上如掛在窗上的兩方紅綢布。從身後照過來的日光,把四十娘一側的臉映成紫紅色,她的頭髮在那紫紅中又黑又亮。司馬藍瞟了一眼那紫紅,悄然間發現那紫紅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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