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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藍說,看我把手伸進了棺材吧,

  人家說,你敢摸摸那壽衣?

  他說,我就敢。

  司馬藍往棺材的腳頭走了走,使自己的肩頭高過棺材板,然後一彎腰,手就抓住壽衣了。那壽衣是村長離開村子那些年,為自己準備的黑綢布,是村里所有死人中,唯一穿的一件黑綢布。司馬藍抓住壽衣時,像抓住了蛇的皮,涼涼滑滑,指頭一松綢布就從他手裡流水一樣滑掉了。

  他沒有第二次再去抓壽衣。他覺得心裡有些緊,直往一塊縮,可是他說,我就抓住壽衣了。

  那人說抓了你又鬆開了,有膽你去摸摸死屍的腳。

  司馬藍不言不語了。

  那人冷冷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敢,

  司馬藍盯著那人的臉。

  那人說你敢你摸呀,

  司馬藍眼睛裡有了冰火火的光。

  那人就又是一聲冷笑,不屑地轉身走掉了。

  司馬藍說聲你別走,突然又往棺材的小頭邁一步,右胳膊叭嚓一伸,一反抓住了村長的腳。

  腳是一雙新的千層底兒鞋,鞋底上的白針腳像是粗沙石的面。司馬藍緊緊捏著鞋尖兒,感到村長的中腳指弓起來頂著他的手。他想村長原來是中腳指比大腳指還要長的人,想村長他要嚇我他會動動腳,可村長的腳和樹根一樣沒有動,於是他就盯著他面前那個人,說我抓了死人的腳又咋樣?

  那人倒不言不語了。

  司馬藍朝那人回了一個冷冷的笑,他聽見他的笑像一個月前他在教火院第一次見到的洋玻璃,又白又亮,落在靈棚的地上稀哩嘩啦啐成一粒一塊了。他想離開靈棚走出去,可那人聽了他的笑,眼睛盯著他像盯著一個想要逃離開的賊。

  ──你敢去拉拉他的手?

  他把身子往棺材中間猛地一挪,一把就抓住了死屍的手,那手指頭像五根彎了的冰凌條。

  ──你敢摸摸他的臉?

  他又朝棺材大頭走一步,跨上架棺材的板凳頭,一彎腰按住了死屍的寬額門。

  村長的臉上搭了一條白手巾,手巾從他的手下啪一聲掉到村長的耳根下,有一端還掛在村長那一碰就掉的冰凍耳朵上。他想把那手巾重新搭到村長的臉上去,把村長石碑樣的額門蓋起來,可面前那人的雙唇又動了。

  ──你敢摸摸村長的嘴唇嗎?

  司馬藍有些忍無可忍了,呸一下,把一口吐味吐到那人的腳面前,極鄙視地給了那人一白眼,把手放在死屍的嘴上了。村長死了可他的嘴卻還張著,雙唇上沒有半點軟,青青硬硬像是水缸口的冷沿兒,他的牙是緊緊的咬在一起的,啃了一枚紅銅元。他的手把那銅元從牙上碰掉了,叮噹一下,他以為村長會折身坐起來,可村長到底沒有折身坐起來。他想又要棺材裡只要哼一下,哪怕從鼻子或嘴裡呼出一絲熱氣兒,他就驚叫一聲跑出靈棚去。可村長沒有動,沒有呼出一絲熱氣兒,躺在棺材裡,就像穿了衣服的一條青石碑,於是他的手就放在那嘴唇上不動了。他感到了村長露出來了牙齒像他光腳踩在玉蜀黍粒上一樣硌著他的手。他把手往上輕輕抬離一天fèng,感到了他手上的冷汗把他的手掌凍在了村長的黃色門牙上,分開時發出吱吱的聲音來,像把凍在地上的一領糙席結起來。那聲音使他的心裡轟隆一響,就又立馬聲斷音止了,他又平靜下來了。他朝著對面那人笑了笑。他忽然笑得溫柔而又甜嫩了,就象最終過去了一座沒人能過的獨木橋,他在年幼時的一個冬夜首先過去了,坐在對岸發出的笑永生永世沒有人能體到他的快樂和愜意。

  這時候,月亮自村胡同里走出來,到了村中央,從靈棚口照進了靈棚里,加上房上、樹上、牆上、路上和山脈上不化的白雪,靈棚里的兩堆火雖然成燼了,可靈棚里反而更加溶溶明亮了,充滿了柔美細潤的光。棺材的影子,在月色中像一塊黑紗布。將盡的糙香,味兒粉粉淡淡,在寒涼的月光下一線一線地飄。積雪白烈的青冷,從村外流進村子裡,在靈棚口和死屍的黑涼氣息碰在一塊,靈棚下就黑白分明地卷著一股半腐半冰的混合味,還有冬小麥的清新味,槐木柴燼上浸出的槐油味,能聽到那幾種氣味走到一起的碰撞聲,能聽到月光和雪光在一起的嘰喳聲,還有村外小麥苗在雪下的舒筋動骨的響動聲。

  司馬藍把手從棺材裡抽將出來了。

  他慢慢地抬起了頭。

  他看見在靈棚口站了十幾個人。剛才捉迷藏的要尋找的森、林、木、四十、五十、六十、杜樁、杜柱、柳根、楊根和杜岩、竹翠都痴呆呆地立在靈棚前的月光里,莫名奇妙地望著他。他說我敢摸村長的腳、手,還有他的嘴。他說剛才我的手凍在村長的牙上了,揭手時吱啦一聲,嚇了我一跳,像把手從河水上揭下來。

  他說你們誰要敢和我一樣把手伸進棺材摸一摸,誰就不怕死了,不怕病了,得了喉病一說一笑也就過去了。

  沒有人接搭司馬藍的話。大家都默默地站在棺材頭。

  真的呀,司馬藍說,我爹說的呢。我爹是村裡的村長了,你們還不信?

  依然是月光有聲的靜。

  司馬藍說,森哥,你來摸一摸。

  司馬森就過去把胳膊伸進棺材裡。

  司馬森把胳膊拉回來,說我摸著村長的耳朵了,村長的耳朵硬的就像瓦片兒。

  林哥,你過來摸一摸。

  司馬林就踩到棺村這邊的板凳頭兒上,摸了說村長的臉就像瓦盆兒。

  木哥,你也摸一下。

  司馬木說村長的鼻子和河灘的石頭一樣兒。

  杜柏,他是你爺哩你還怕?

  杜柏把手伸進去說翠,你摸摸,爺的手好像還熱呢?

  竹翠把手縮回來,說一點也不熱。

  柳根說,就是一點也不熱。

  楊根說,和房檐下的冰凌條兒一模樣……

  就都魚貫著去摸了。只有司馬鹿立在供品邊上嚇得嚶嚶泣泣哭。柳根說只有你家的鹿不敢摸。森、林、木說,他才三歲呢。司馬藍就說,等村里明年誰死了再讓他摸吧,那時他就又長一歲了,孩娃們就都大度地同意了。司馬鹿水嫩的哭聲流水一樣斷息了。

  第五十四章

  閻連科

  穿過月落的時光,村街上各家門前蹲坐吃飯的石頭長大起來,門檻兒也高不可攀了。花旺的樹葉縮回到了芽兒,壯牛成了小犢,一些墳墓里的死人,都又轉回到了世上。司馬鹿、藍三九和竹翠都又回了到了娘的肚裡,那個當兒,司馬藍、柳根、楊根、杜樁、五十、六十、杜柏等一茬娃兒,天天為忽然斷奶哭天喚地。

  他們走在街上,隨便看見哪一個女人在門口餵奶,白潤的奶子都像冬天初升的日頭。盯著那碩大的奶頭如看見了一粒豐碩的紅棗,聞著那腥美的奶香,白濃濃從大街小巷一飄而過,甚至懷著忌羨仇恨的內心,用目光貧焚地去抱玩那女人誘人的肉奶和辱汁;再或索性猛撲過去,把那吃奶的孩娃推到一邊,自己一把抱住那藕白的奶子吞咽起來。無論如何,那時候,他們會得到有奶水的女人的同情呢,她們會把自己最後的懷扣解開,在門口的樹下坦露出新織的布匹樣潔白的胸脯,把面袋一樣的奶子送給這些孩娃一會。他們不得不被斷奶,是因為他們的母親又要生產。而門口這些女人,不過才剛剛顯起肚子來,才懷孕三個月或兩個月,奶水還豐足得同河水一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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