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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說我們去過鎮上,也去過城裡,沒見過天下有你這樣的村長哩,除了要女人們生娃兒,就再沒有也能耐了。女人們說沒有能耐你就別當這個村長呀,你當村長是讓男人受活女人受罪哩。

  來說這話的是藍百歲的女人梅梅和新嫁往杜姓的司馬葉,還有一個是藍家嫁給司馬姓的豁嘴兒。這是三個昨夜哭了通宵的女人,相約而來,把話說得理直氣壯,仿佛要把昨兒的一夜委屈兜頭潑在他的頭上。

  村長說,你們真的不怕村里斷子絕孫,不怕三姓村在世上丟掉呀。

  你讓你的兒媳婦生呀,豁嘴兒媳婦說,怕了讓你兒媳婦生,我生了五胎,生老四、老五時難產差了一丁點兒要死掉,可司馬桃花為啥兒生完竹翠就歇窩兒呢?

  杜桑的臉砰啪一聲暗下來,那本如磚的藥書就在他手裡合上了。

  他說,弟妹,別忘了你是杜娃的閨女哩,你也算我的妹妹哩。

  我算你的啥兒妹妹喲,豁嘴媳婦把手卡在腰上,說幾年前你讓全村女人懷孕生娃兒,你親妹難產死了你不是也沒掉一滴淚,我這妹出了五輩你還知道我是你妹呀。

  老村長便不言不語了,脖子的喉結踢踏著上下動幾下,似乎想說啥,終是沒能說出來。這時候司馬葉就往前站了兩步,刺枝四散的棗樹樣扎在他面前,叫了一聲拐子叔,說你是村長哩,三十九歲了,立馬就是四十歲,全村人老幾輩沒人活到四十歲還識文斷字,能看病抓藥,無論如何你是村里知書達理的人,知書達理你競能把一個一個男人都叫到家裡,說讓他們夜裡回家抓緊弄女人。說你知道我這幾天啥樣嗎?我坐完月子每天下身都流血,又黑又稠血和濃一樣,流起來嘩嘩啦啦像是一條河,白天燒飯洗衣,忙一天下身都濕著,棉花碎布用半筐還擦不乾淨哩,我家滿院子都是女人紅爛爛的血臊味;睡一夜,第二天還下雨樣瀝瀝拉拉滴。全村人都知道我得了下身不會幹的病,都知道我男人缺個心眼兒,身體壯得和牛一模樣,你知道他昨夜把我咋樣了?我哭著求了他,他還把我用麻繩捆在床架上弄,弄得我死過去重又活過來,床上地下流的血像潑出去的洗臉水,我男人說你對他說,平均每個女人不生四個孩娃兒,村子就慢慢沒有村子了。她說杜村長,你看看我的手脖兒,看看那肉頭是咋樣打了我又把捆在床上的。

  司馬葉就手腕伸到村長面前了。

  日光在北山坡上,金水般灑下一地。初冬的cháo氣,在日光中噼噼剝剝化散著,微小的聲息像升騰的水蒸汽。司馬葉擼起紅夾襖,把白嫩的胳膊猛地一下就甩在村長面前,手腕上捆綁過的繩痕,嘰嘰哇哇跳出來,又青又紫蛇樣爬進了村長的眼睛裡。

  司馬葉說,你看不看我的下身呀,我的下半身爛得和壞桃壞梨一模樣。

  村長沒說啥兒,他從地上站起來,咳了一下,像含著一口痰樣,從女人們身邊回家了。

  司馬葉追著他說,你別走呀村長。

  豁嘴媳婦喚說,拐子哥,你沒讓村人活過四十歲的能耐,你就把村長的位置讓出來,光讓女人生娃算啥兒本事呀。

  杜桑哥,這時候半天不說話的藍百歲的女人梅梅說話了,他說我已經生過六胎啦,再生我都要死了哩,多男人百歲就聽你的話,求你給他說一句,別讓他夜裡纏我行不行?我通霄怕他都躲在牆角不敢睡覺呀。

  往家裡走著的村長聽到梅梅的話,把步子淡下了,淡下了豁嘴女人和司馬葉就都往前追過去,一齊說你別走呀村長,你做村長的心要公,別單單護著你家兒媳婦,像兒媳婦是你床上的人一樣,生兩胎就讓歇窩了,可我們四胎、五胎還不能歇身子,村長杜桑立在村後的胡同口,臉色霜白,雙唇繃成一條紫青的線,仿佛稍微一松會有一口東西從他嘴裡流出來。看見他的兒媳婦司馬桃花這時從胡同走將出來了,她是聽見了吵罵走來的,走到公公身邊,她淡下步子,聽了幾句女人們的罵,就忽然朝公公身後的三個女人跪下來。妹們嫂子們,她說不是公爹護我呀,是我男人杜岩沒能耐,他是吃了爹上百副中藥才讓我懷上了柏娃和翠呢,要是你們硬逼我生,我就得去村里借別的男人哩。

  三個女人立在村長身後啞然不動了

  坡下的胡同口就靜得如枯井口兒一模樣。

  村長杜桑望著下跪的兒媳司馬桃花,忽然低下頭,有一口污血從他嘴裡流將出來了,頓時,山坡上和村頭漫滿了血腥氣,死就像汗濕的衣裳樣貼在了村長的前胸後背上。

  第五十章

  閻連科

  村里又有許多女人懷孕了。

  井台上、牛圈裡、碾道和磨房,還有河邊洗衣錘衣的石頭旁,你都能看到女人挺著半大的肚子在忙乎。冬閒的日子裡,男人就到後坡的陽地去曬曖,見老村長還沒從家起床到這兒,相互問些景況,坐一會就去崖上找那落了葉子,果卻還掛在刺枝上的紅酸棗。到崖下找那果雖落了,卻還沒被風乾的小棗兒。到有一天,村前村後,都找不到酸棗了,臘月也一步一步靠過來,一片男人就集中在坡地里,曬著噯兒,捉著虱子,計劃著日子了。

  說,快過年了呀。

  說,該給娃們添件新衣裳,也得給媳婦買些啥兒了。

  說,再去賣一次人皮吧。

  說,是該了,二年不去都不知道那教火院是啥兒模樣了。

  說,該帶上娃兒們去長長見識呢。

  司馬笑笑說,對,把三歲以上的娃兒都帶去,讓他們看看賣皮是咋樣一會事,過些日子老村長死了,照村長的吩咐,再讓他們陪著死屍睡幾夜,他們就算長成大人了。

  這是司馬藍、司馬鹿、藍四十、竹翠等這一茬娃兒第一次經歷賣人皮。

  日子選在黃道日的十一月二十三,一夜的修理擔架,調配藥水,打捆行李,烙制乾糧,把杜岩留下照顧死至門前的老村長,別的男人天一亮就領著孩娃上路了。村裡的牛車扎在村口,所有的鋪蓋、碗筷、鐵鍋和七七八八的零碎都碼坯一樣碼在車板里,五副椽子擔架捆在車板尾,孩娃們像串的冰糖葫蘆一樣擠在行李上,就和留在村里女人、村長告別了。

  那時候日頭在東山剛顯紅,有細微的響聲從東梁那邊傳過來。坐在車欄邊的司馬藍說是啥兒聲音呀,他的哥哥司馬森說是日頭出來了,是日頭從山fèng擠著出來了。他就把目光投到東山樑,果然看見兩個山峰擠在一塊兒,留下門fèng那樣一條窄fèng兒,日頭就一灘血樣從fèng里流將出來了,湯湯水水,把兩個山峰都染成血漿了,把東邊的天空映成醬色了。他嗅了一下鼻子,聞到的是過冬小麥的青藻氣,他說日頭咋和血一樣?咋不是圓的呢?車下的大人就把目光又冷又硬地投過來,男人們不說話,車旁的女人們嘟嘟囔囔盯著他。

  父親說,再說一個血字,我撕爛你的嘴。

  司馬藍不知自己出了啥兒錯,孩娃們也不知道出了啥兒錯,都把目光從血漿漿的日頭上收回來,看著自己的膝蓋或看車上的啥東西。這時候村長從車後走到了車前,他原來豐潤的臉轉眼之間不見了。留在臉上的是高低不平的骨架子,顴骨像有一天終會從那兒掉下來兩塊石頭樣,而眼窩的深陷又像兩眼窟。村長說大人們是去賣身上的皮子哩,誰都不能說流血掉肉的話,誰都不能說死死活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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