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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德曾經說過:“你沒有去過安道爾那還算什麼旅行家”這樣的口氣我們都知道要反著聽。表面上好像在說安道爾是非去不可的國家,其實是用誇口的方式提出了要成為旅行家的至高標準。因此反而證明,安道爾在他的時代很難到達。

  當然很難。從法國到安道爾,必須翻越庇里牛斯山。這中間要穿峽谷、爬山頂、跨激溪,即便是被稱為“山口”的地方也要七轉八拐地旋上去。我們去時,已在下雪。

  安道爾在法國和西班牙之間,一直被它們爭來奪去,十三世紀開始向它們進貢。我對於七百年不變的進貢數字很感興趣。

  安道爾每逢單數年向法國進貢九百六十法郎,相當於一百多美元;雙年數則向西班牙進貢四百三十比塞塔,相當於兩個多美元。同時各附火腿二十隻,醃(又鳥)十二隻,奶酪十二塊。直到今天仍是這個數字,就像一個山民走親戚。不知作為發達國家的法國和西班牙,以什麼儀式來迎接這些貢品我覺得應該隆重。因為現代社會雖然富有,卻缺少原始政治的淳樸風味。唯淳樸纔能久遠。

  進入安道爾國土之後,到首都安道爾城還有很長一段路。路邊間或有房,以灰色石塊為牆,以黑色石片作瓦,樸實而美麗。城市的房舍就沒有這麼美麗了,但在鬧市的中心有水聲轟鳴,走近一看竟是山溪匯流,如瀑如潮,壯觀在不便壯觀的地方,因此更加壯觀。

  在安道爾的商店裡我看著每件商品的標價牌就笑了。

  安道爾小得沒有自己的貨幣,通用法國的法郎和西班牙的比塞塔。旅遊是它的第一財政收入,而旅遊者來自世界各國,因此需要在每件商品上標明以各國貨幣換算的多種價格。但用哪一種文字來標呢想來想去採用了一個辦法,即用各國的國旗代表各國貨幣,一目了然。

  這一來,事情就變得非常有趣。你即使去買一雙襪子,拿起標價牌一看就像到了聯合國總部門口,百旗並列,五光十色,一片熱鬧。每個國家,尤其是領頭的那些發達國家,全都莊嚴地舉著國旗在為安道爾的一雙襪子而大聲報價,而且由於那麼多國家擠在一起,看上去還競爭激烈。

  這真是小商品的大造化,小國家的大排場。

  夜宿安道爾,高山堵窗,夜風甚涼。讀書至半夜,想到窗外是被重重關山包圍著的小空間,這個小空間身在歐洲卻藏得很深,今夜我也隨著它躲藏起來了,突然覺得有點奇怪。我們一生艱難備嘗,卻還從未有過隱縮在萬里之外大山深處的體驗。

  近處山巒的頂部已經積雪。這還只是秋天,不知到了嚴冬季節,這兒的人們會不會出行又如何出行甚至,是否會出現因某次雪崩而消失了一個國家的新聞?

  北歐童話

  一步跨進北歐,立即天高地闊。

  我們從德國進入丹麥,地緣相鄰,天象殊異。就在剛纔,德國的樹林還在以陰鬱的灰綠抗擊寒風,轉眼,丹麥的樹林早已抖盡殘葉,只剩下蕭蕭寒枝,就連農家門外的灌木矮牆,也已凍成與泥土同色。因此,天無遮蔽,地無裝飾,上下一片空明。

  這是我第一次來丹麥,滿目陌生。

  我驚愕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因為我不能容忍這般陌生,就像不能容忍一位曾經長年通信的長者初次見面時一臉冷漠。我與丹麥算得上“長年通信”了,在人生的荒涼季節,這兒竟然一再地成為我的精神投注地。

  一點不錯,我童年時的精神陪伴者是安徒生,青年時的精神陪伴者是勃蘭兌斯,中年時的精神陪伴者多了,其中一個是克爾愷郭爾,他們全是丹麥人。

  我想更多地端詳這片土地,但明明是下午時分,天已黑了。北歐的冬夜如此漫長如此絕望,那些直貫東方的精神難道都是在黑暗中產生第一天夜宿日德蘭半島上的古城裡伯市。天下著雨,夜色因濕濡而更加深沈。熬夜不如巡夜,我們在路口跟上了一位更夫。

  更夫左手提一盞馬燈,右手握一根戟棒,一路上用丹麥話吟唱著類似於“火燭小心”之類的句子。走到河邊特別警惕,彎下腰去觀察水情,岸邊有一枚石柱刻明,一六三四年的洪水曾使小城滅頂,更夫離開河邊又回到街道,偶爾有一二隻蒼老的手輕撩窗簾,那是長夜的失眠者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與更夫聊天,他說,在丹麥過日子,要學會如何度過長夜。連當今的瑪格麗特女王也試著適應,她說過:“在冬季王宮的長夜裡,我把優美的法國散文翻譯成丹麥文,作為消遣。”果然,她成了一位傑出的文學翻譯家。在我眼中,她以女王之尊,現身說法地道出了長夜與文學的關係。

  第二站便是奧登塞,安徒生的家鄉。我起了個大早穿過市場去找他出生的那間紅頂房。聖誕節又臨近了,特意瀏覽了一下市場,賣火柴小女孩心中的聖誕樹和烤鵝,依然在這裡碧綠焦黃。

  一轉彎就看到了街那頭的紅頂房。急速趕去,快步踏入,房間非常狹小。當年這裡是貧民窟,房頂下住了很多人家。安徒生家更是貧困,祖母做過乞丐,父親是個木匠,母親替別人洗衣……哪種愁苦他沒有受過他把這一切都囫圇咽下,終於明白了這世上唯一可以傾心的,只有孩子。

  阿子們的眼睛沒有國籍又最善於尋找,很快從世界各地教室的窗口,盯上了這間紅頂房。

  但是,哪怕是全世界兒童的眼睛集合起來也幫不了安徒生,安徒生還是久久地缺少自信。不僅出身貧寒,而且是小語種寫作,是否能得到文學界的承認他一直想成為當時比較有名的奧倫斯拉格AdamOehlenschlager這樣的丹麥作家,卻受到各方面的嘲笑。

  他很想獲得丹麥之外的歐洲文學界支持,努力結交文化名人,結果反讓人家覺得有『搖尾乞憐的奴態”。即便他後來終於受到廣泛承認,人們也只認為他是一個善於編制漂亮童話的有趣作家,並不認為他是文學巨匠。因此,直到他臨死之時,還渴求會見任何訪問者,希望在他們的話語中找到賞識自己的點滴信息。他敏感脆弱,極易受傷。

  他不知道,自己早已成為一個偉大的文學巨匠。那些他所羨慕、拜訪、害怕的名人,沒有一個能望其項背,更不必說像奧倫斯拉格這樣的地區性人物了。

  今天,當我們早已長大,不再留連童話,那就有資格說了:他是一個永恆的坐標,審核著全人類的文學在什麼程度上塑造了世道人心。

  他肯定已經塑造了世道人心,證據是,很少懸掛國旗的丹麥,把一面國旗端端正正地升起在那幢紅頂房上。

  漫漫長夜……

  我們車隊進入哥本哈根纔下午三點半,天已黑了。當地朋友說,到明天早晨八點,它纔亮。

  終於知道,什麼叫漫漫長夜。

  擺暗和寂寞能夠幫助深思。一個只有五百萬人的小國在世界科學界成果卓著,尤其在電磁學、光學、天文學、解剖學、醫學、核物理學等方面甚至大師輩出,這大概與長夜有關吧短暫的白天減少了粗淺型勞動的有效時間,卻不會減少一個國家的智能水平。

  然而,黑暗和寂寞還有大量的負面效應。人們的懮郁大多在陽光中消遁,在朋友中散發,這種可能在這裡大大減少,因此越積越厚,越燜越稠,造成一種群體性的心理傾向,產生廣泛而強烈的自殺欲望。在冥冥之中只有教堂的鍾聲會起一點心理舒緩作用,但這種作用也因習以為常而漸漸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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