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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娜已經遠在法國,她在巴黎的一所大學學習雕塑,那座雕塑是維娜出國前的作品。我不知道別人怎樣欣賞它,可我知道這件作品傾注了維娜多麼深摯的情感,友誼,愛情,憧憬……

  我久久停留在那座雕塑前,想起來陶莊後維娜給我的第一封信,維娜說,生活已經把我改變了,也改變了很多人。方丹,我曾多少次地想,也許你會因為黎江的事恨我一輩子,我想你永遠也不會原諒我了。在你離開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過去的一切是多麼寶貴,然而生活再也不會還原了……

  維娜寫道,方丹,你絕對想像不出,我是怎樣度過那個冬天的。當我知道黎明已經離開這個世界時,我幾乎癱坐在地上了。維嘉告訴我時,黎明已經走了好幾個月了。那些天,我的精神頹喪到了極點,我怎麼也不相信黎明死了。我們曾經在燕寧的導演下犧牲過一次,可那是悲壯的,而黎明呢,他的死卻是那樣悲慘,他竟是那樣離去的……有一天,下著雨,我獨自又到藝術學院去了。在雕塑室里,我看見黎明的作品還佇立在那裡,沒有人到那間堆著泥塊的屋裡去,它成了一座被人們遺忘的雕像。我對你說過,那是一座少女的雕像,沒有完成的雕像,她將永遠是殘缺的……我忘了在她面前站了多久,那個少女比我前一次看到時的表情又豐富了,她的眼睛眺望著遠方,雙唇微微開啟著,我想她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後來的好多天,那座雕像總是在我腦海里浮現,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真正地學習雕塑,我要讓我的作品說出她想說的一切,我現在有時仿佛還在一個噩夢之中,我不知道做什麼,怎麼做……

  我給維娜寫信說,過去生活改變了我們,現在是我們改變生活的時候了……

  第二十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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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紅的火焰隨著風箱的抽動,夾著一股股濃煙從灶膛里衝出來,一根根秫秸稈兒在火光里捲曲著,噼里啪啦地爆裂著迸出火花,不一會兒,就消失在熱烈的燃燒中。那由黑紅色變成淡紫色的火舌不時貪婪地伸出灶門,舔噬著那裡的灰燼,直到休桔稈兒燃盡了,它才慢慢地不甘心地縮回到灶膛里去。秀娥大嬸坐在灶前,一手抓著撅短了的秫秸塞進灶門,一手起勁兒地拉著風箱。她的眼睛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著,一閃一閃。

  門外不遠處,一棵高高的楊樹上,兩隻翹尾巴的喜鵲正浴著早晨的陽光喳喳地歡叫著。這叫聲讓秀娥大嬸不覺停了正拉著的風箱,她靜靜地傾聽著,清秀的臉上慢慢浮上一絲歡愉的微笑。她感到有一種充滿心胸的喜悅,像一株多年掙扎在荒野的苦菜突然獲得了充足的肥水和陽光,正要伸伸展展開放出自己生命里的花朵。

  她留神地傾聽著,期待著在外面紛亂的嘈雜里聽到那串叮噹悅耳的馬鈴聲。秋去冬來,沒覺出天氣是怎麼眨眼的工夫就變冷了。收割一空的平原顯得有些荒涼,大地上的色彩也顯得單調,換了冬裝的鳥兒不再追著原野上的風兒鳴囀,一切都顯得蕭條,靜謐。陶莊這幾天卻沸騰起來,村裡的青壯年漢子都在忙著準備上河。他們修車盤,換車腳,編抬筐,擰大繩。那些獨輪車的軸心裡灌滿了油,被頑皮的孩子們推著吱吱扭扭滿村兒亂竄。村裡的女人們都在不停地磨糧食,蒸乾糧,滿村的石磨咕嚕嚕響成一片,仿佛村子裡整天滾動著不息的雷聲。

  自打挖河的消息一傳開,小金來就哇啦哇啦地叫著,要跟到河上去。他聽人說,河上打夯的號子喊起來,震得天地都響。秀娥大嬸說啥也不放心,小金來還從來沒有離開她一步哩。再說,河上那麼亂,萬一碰著擦著可怎麼辦?任小金來跳著腳鬧,好幾天,她就是橫豎不答應。昨天傍晚,樁樁大伯來幫她挑水,挑得水缸里晃動著一面亮光光的鏡子了,他才收了桶,卻沒有走,站在院子裡遲疑了半天,又磨磨蹭蹭地來到屋門口,手扶著漆黑的門框,臉卻衝著地皮兒,吭哧了半天才說,他……他嬸子,趕明兒,叫咱金來跟我上河吧。秀娥大嬸那會兒正坐在門口的板凳上納鞋底,聽樁樁大伯這樣一說,她的臉刷地漲得通紅,耳朵里一跳一跳地響著,咱金來,他說咱金來……她心跳耳熱地只顧呆想,樁樁大伯局促不安地又問了一句,你說中不?秀娥大嬸猛地回過神兒來,這才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嗯,中啊。話音未落,小金來像只撒歡的小羊,從樁樁大伯身後躥出來,一頭撲進她的懷裡又笑又叫,還高興地拍著手又蹦又跳,他口袋裡那盒彩色跳棋也跟著發出嘩啦啦的笑聲。秀娥大嬸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樁樁大伯倒笑眯眯地拎著水桶回他院裡去了。

  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小金來就歡蹦亂跳地衝到樁樁大伯的院子裡,性急地催著到場院去套車。隊裡指派樁樁大伯上河做飯,他還要先去裝上那些家什。秀娥大嬸站在門口,只見晨霧像仙女舞動的白紗,輕裊裊地飄蕩起伏。樁樁大伯牽著小金來的手走了,他們的身影沒入濃濃的白霧裡,寂靜的清晨被小金來的笑聲攪和了。

  秀娥大嬸撩起衣襟兒,擦掉冒出眼角的喜悅的淚花兒,轉身到灶前忙碌起來。她要蒸上一鍋黃燦燦的窩窩,蒸熟了,滿滿地拾上一籃子,不能讓上河的爺兒倆餓了肚子。秀娥大嬸又起勁兒地拉起風箱,灶火一明一暗,照在她的臉上,把她的面龐映得紅彤彤的。她使勁兒往灶里塞了一把柴,濃煙滾滾撲到臉上,辣得她兩眼直冒淚水,那淚水順著臉頰流進嘴裡,苦溜溜的,就像她不幸的命運。秀娥大嬸忘了燒火,她呆呆地看著煙氣在屋裡慢慢散開,不覺沉浸在如煙的往事之中。

  人們都說,秀娥大嬸年輕時是娘家村里數一數二的俊俏人兒,說媒的擠破了她家的門。陶莊的媒人技高一籌,不光憑嘴說,還領著一個五大三粗的青年漢子讓她爹娘相看,爹娘都覺得小伙子老實又厚道,就訂下這門親。秀娥大嬸結結實實地為他做了幾雙大布鞋。她心靈手巧,鞋底兒上納出了層層雲梯。那天她騎著披紅掛綠的小毛驢兒到了陶莊。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夜晚,面對著一雙紅燭,她羞澀地順下眼睛看著自己的繡花鞋,黑絨般的睫毛後邊躲著漆黑閃亮的大眼睛。她偷偷地讓自己的眼睛像貓兒似的在地上跑,期待著看到那雙大腳穿上她做的新布鞋。當地看見一雙腳向她走來時,心裡卻覺得像是被人猛地搡了一把,她驚愕地抬起頭,眼前站著一個瘦弱的,病懨懨的漢子。娶她的男人是個癆病鬼。聽算命的說,娶了親他的病才能好,他爹娘怕人家知道實情不肯嫁,就借堂兄弟樁樁做了人樣子,可是,等秀娥大嬸知道了真情,她的命運卻再也沒法改變了。有一天大清早,她去挑水,偏巧在井台上看到了樁樁,她怨恨地掉開了頭,眼淚打濕了新嫁衣的肩頭。樁樁不敢看這個以他的名分嫁到陶莊的女人,他在她面前覺著虧心,從此不敢答應媒人們為他提親,仿佛他已經辜負了天下所有的女人。嫁到陶莊不到一年,那個病懨懨的男人就死了,他留下一個剛生下來還沒睜眼的孩子。秀娥大嬸哭了個天昏地暗,把她嫁到陶莊以來的委屈哭了個夠。村裡的女人搖頭嘆息,都可憐這個苦命的寡婦。那場傷心的痛哭讓秀娥大嬸斷了奶水,小金來餓得哭了好幾天,得了一場熱病,多虧樁樁大伯花大價錢從集上牽回來一隻奶羊,還為他東奔西跑求醫找藥,總算保住了一條小命。可是過了幾個月,秀娥大嬸卻發現這個俊俏的孩子聽不見聲音……

  村裡的女人更同情她了,都說她掉進了苦井裡。

  從那時起,樁樁大伯每天傍晚都來給她挑水,默默地來,默默地去。望著暮色罩著圓圓的缸口波動的水光,秀娥大嬸的心情怎麼也不能平靜。陶莊沒有再嫁的寡婦,村裡的媳婦們背後閒扯,都覺著樁樁大伯和秀娥大嬸該成一家,可是老輩子沒有開過這個頭,《李二嫂改嫁》那是戲文里的事,秀娥大嬸改嫁就沒人敢說行。

  樁樁大伯把疼人的心都貼在小金來身上,走路扛在脖子上,幹活兒帶到地頭上,歇晌的時候,就給他捉幾隻螞蚱,蟈蟈。樁樁大伯的大手很是靈巧,撅幾根高粱莛兒,就能插一個蟈蟈籠子,捉一隻綠生生的蟈蟈放進去,讓小金來拎回家。小金來把蟈蟈寵了掛在門框上,太陽一曬,蟈蟈就抖起翅子起勁兒地叫,秀娥大嬸聽著,淚花就不住地往下掉,心裡問著,蟈蟈,蟈蟈你叫喚啥,是替他跟俺說話不?

  灶膛里的火發黑了,秀娥大嬸擦了擦腮邊的淚水,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望著重新燃起的火苗,她覺得火光把她的心猛地照亮了似的,她知道,只要她點點頭,樁樁大伯就會和她一起推倒隔著兩家的那堵牆,用他扎蟈蟈籠子的手蓋一個他們自己的家。就在昨天,樁樁大伯來說了話,還說"咱金來",好像金來壓根兒就是他的兒子。秀娥大嬸想著,心裡覺得甜絲絲的。她拼命拉動風箱,灶膛的火燒得紅艷艷的。她想起自打方丹給小金來治好了耳聾,他已經能學著說話了,神氣兒也顯得更機靈了。這孩子是他們的奔頭啊!秀娥大嬸仿佛看到一家三口坐在院子裡的土台邊,台子上放著她做的黃燦燦的大窩頭,大海碗裡盛滿她熬的玉米糊糊,他們親親熱熱地吃著笑著。小金來那對亮汪汪的眼睛看看她,又瞅瞅樁樁大伯,她恍惚聽見小金來一會兒叫爹,一會兒叫娘。秀娥大嬸禁不住淚花盈眶,心裡說,金來,我的好孩兒,你自小沒爹受了多少屈啊。你是娘的心頭肉,你是娘的命根子。她想起,小金來從小就那麼懂事兒,夜裡她紡線,小金來就靠在她的身邊,軟綿綿,熱乎乎的像只聽話的貓兒。有時,見她傷心落淚,小金來就爬起來,捧著她的臉,烏黑的眼睛看著她,用小手給她抹去淚水。他啊唄啊唄地輕輕叫著,好像說,娘,別哭,別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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