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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吹拂著落葉飄零的樹梢,樹梢搖動著碧藍澄澈的天空,陽光里,一行大雁向南飛去,整齊的雁陣罩著一層金光。秋天的田野看去一片赭黃,漸漸地,赭黃的田野里出現了一片春天般的綠色,遠遠看去如同一排排青春的樹林,樹林順著一條田間小路移動著。這是一支野營拉練的隊伍正在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行進。

  譚靜背著背包,一手拎著手風琴箱子。她英姿勃勃地走在隊伍里,頭上是一顆閃閃發光的紅星。她的身影有點兒歪斜,她已經這樣走了好多天。譚靜覺得她的腿已經不聽話了,腳上的泡已經破了幾層,走起來疼得鑽心。汗水順著她的臉流下來,流到脖子裡,汗水也從她的額上流下來,把她的有點兒捲曲的額發浸濕了。她覺得睫毛也霧蒙蒙的。譚靜使勁兒擦去汗水,抬頭看看,她看見在頭頂飛過的大雁。久久地凝望著它們,耳邊好像迴響起一支熟悉的旋律,遠飛的大雁,請你快快飛,捎個信兒……譚靜輕輕哼著,不覺有些激動,她得到了方丹的消息。那天,郝隊長把方丹的事告訴她的時候,譚靜竟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她哭得很傷心,郝隊長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儘管他希望譚靜能夠見到日思夜想的朋友,但是,部隊是有紀律的——他們要日夜行軍,直至到達目的地。

  那天晚上,譚靜在一個駐防的小村里剛住下,就趴在桌上給方丹寫信,她的手仿佛從沒有那麼快地寫字,她想告訴方丹的太多了。她寫道,方丹,你知道我多著急啊!聽郝隊長說你就住在附近的陶莊,其實,我這幾天就住在你的鄰村,我們相隔也就是十幾里地,可我卻不知道你就近在咫尺。我沒能去看你,我真說不出心裡有多遺憾!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怎麼想個辦法,或是找個藉口來看你。如果不是部隊紀律嚴明,我真想偷偷跑到你的身邊,哪怕只看你一眼呢。我甚至希望突然發生點什麼意外的事兒能把我留下,好讓我們重逢。

  譚靜回想著,這幾年,她隨著部隊到處遷移,雙腳走過了多少地方,她的眼睛接受了多少新鮮的印象啊。可是,在她的心底深處卻忘不了紅色樓房下那個永遠敞開的窗口。

  自從離開那裡,她總感到那個窗口有一雙熱切期待的眼睛在望著她。她能想像幾年前她去考試的時候,方丹一定在那個窗口盼了很久,她一定不停地唱過,失望地哭過。那天晚上她沒敢去安慰方丹,因為她都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自己。譚靜只覺得她們是不幸的,她不懂為什麼她們這些孩子要承擔父母的罪名。為此她們失去了追求的權利。面對那一切,她下了決心,抗爭到底。不僅僅是為自己,還要為很多受到不公平對待的女孩子爭口氣!

  她走了,先是藏在那支部隊宣傳隊的一輛卡車上,經過幾天的顛簸,她不知道已經離家多遠了。她跳下車,又固執地跟著部隊往前走,一千次一萬次地懇求郝隊長把她收下。

  人們也許很難想像,當一支部隊拽著野糙和藤蘿往山上攀登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子從山坡上滾下來。她爬起來,抹著眼淚又去追趕隊伍。前面的戰士看著她摔得流血的胳膊和膝蓋,一再同情地勸她,小姑娘,回去吧。郝隊長也一次次地勸說她。不!譚靜執拗地搖搖頭,又跟上去。

  當那支部隊趟著冰河艱難前進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子用凍裂了的手拄著棍兒,在冰水裡凍得瑟瑟發抖,可她還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大家看著她紅腫潰爛的雙手和雙腳,又一次勸她,回去吧。不!譚靜更加堅定地搖搖頭,繼續向前走。

  譚靜已經記不清那些天她吃了多少苦。就連她的同學劉援朝也被她感動了,那一次劉援朝很順利地就考進了宣傳隊,他在這裡吹笛子。一路上,劉援朝也好多次找首長,請他們收下譚靜。

  清冷的星夜,譚靜曾多少次地想起那群靜臥在琴蓋下的雪白的鴿子和黑色的燕子啊!她的手不由得抬起來,她真想把它們喚醒,讓它們奏出那支《秋天的樹林》。有時她仿佛看見方丹靠在琴旁輕輕跟著琴聲歌唱,她在心裡對她說,方丹,我不能回去,為了讓我們的夢變成真的,我不能回去!

  當冰雪融化的時候,溫暖的春風把她的衣裳吹綠了,美麗的夢啊,終於變成了一顆火紅的星星綴上了她的軍帽……那一會兒譚靜多想把這一切告訴方丹呀!

  她曾給方丹寫信,她的信被退回來,她一次次地看著信封上的那行無情的字,眼淚流下來——查無此人!

  譚靜寫信問媽媽,媽媽告訴她,方丹一家去了一個偏遠的農村,她不知道方丹的地址。媽媽還告訴她,維娜也搬家了。譚靜想,維娜就是不搬家,她也不願給她寫信——叛徒!

  她更加想念方丹了。

  她怎麼也沒想到,這次竟在這遙遠的小村莊聽到了方丹的消息,在郝隊長的講述中,譚靜好像看見方丹坐在木輪椅里,孩子們推她奔跑在綠色的大地上,她向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伸出熱情的雙手。嗨,方丹,我的好朋友,我真為你高興啊!譚靜從心裡說。

  譚靜不禁又想起那時方丹常問她,外面的一切真是那麼美嗎?譚靜真想告訴方丹,走出了那座紅色的樓房,外面是一個多麼廣闊的世界啊。

  戰士們又唱起了激昂的歌,譚靜振奮了一下精神,緊跑幾步追上戰友,就要離開山東的地界了。她不由回過頭看了一眼陽光下那一片金黃的大平原,被風吹起的糙葉在空中翻飛著,像一群金色的蝴蝶,譚靜覺得眼睛被晃得迷迷離離,她真希望它們是蝴蝶,是一群會說話的精靈,她要讓它們把心裡的話捎給方丹。她要說,方丹,請不要為我們的再一次離別而失望難過。我們就像生活海洋里的兩朵浪花,總有一天還會重聚在一起,我期待著有那麼一天,我們相逢在同一個舞台上,台前堆滿鮮花,身後站滿朋友。我們要盡情地歌唱,唱那支《遠飛的大雁》,還有《忠實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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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後的一天,我開始寫小說,在沒有動筆之前,我曾想,我將會寫什麼,我會寫誰。這麼想的時候心裡不免有點悵然,甚至有點空洞的感覺。而當我拿起筆來,伏在雪白的稿紙上,卻忽然覺得自己的筆停不下來了,如同電影在倒片,過去的一切又重現在眼前,那是退了色的舊電影,是棕色的,遙遠的。我在想,生活本身就是充滿戲劇性的,處處都有人物的衝突,巧合等等。我有時懷疑自己是否正處在哪一幕劇中,我擔任著什麼角色?我走進的是一個正劇還是悲劇呢?不管是什麼,我已是劇中人,哭了,笑了,愛了,恨了,這個角色的內心很複雜。我被一幕幕劇情牽動著,我驚奇地發現,有些事仿佛都曾出現在我的印象之中,那些印象究竟來自何處,我卻無法說清。事情過去了很久,我還在回想它的真實性,我盡力讓它和虛幻的印象分離開,把我還原給現實世界,讓自己知道這一切不是戲劇。可現實卻太像戲劇一般:譚靜來了,她真的來到我身邊,可她又走了。這不像劇中的安排嗎?緊接著是沉重的一幕:譚靜走了沒幾天,我收到了維娜的來信,維娜告訴我,燕寧已經不是過去的燕寧了,燕寧回來了,因為……維娜說儘管維嘉不讓我把這件事告訴你,可我還是忍不住拿起筆。她說,方丹,我知道你會感到難過,而我卻無法掩埋這個壞消息……

  我說不出那一刻的震驚。在此之前,我曾多少次想起燕寧。我承認,我曾經恨過燕寧,甚至再也不想見到她。有一段時間,我不去想她,就像忘掉一塊已經癒合的傷疤。時間和距離也許能使人忘卻疼痛,可疤痕卻永遠凝結在那裡了。剛來陶莊的那個夏天,我每天都去場院裡給孩子們過糙,等待他們回來的時候,望著遠處正在落下的夕陽和暮色中的田野,我總是想念往日的朋友,譚靜,維娜……我甚至常常想起燕寧。有時,我看見她那對彎月似的眼睛對我笑了,有時,我看見她拿著一束花站在我面前……那一會兒,我曾想,假如有一天燕寧從這鄉間的小路上走來,我一定會向她伸出手,用我的微笑去融化隔在我們之間的寒冰。這不是我原諒了燕寧,而是我懂了,過去的友誼是多麼珍貴……

  正像風暴襲來,會掀起巨浪,移動沙丘,折斷大樹,讓世界變得面目全非,那場灰色風暴的威力遠遠不是任何真正的風暴所能相比的。理想,友誼,愛情,這些夢幻般的詞句,這些曾經讓我們心cháo激盪,臉上泛起紅暈的字眼,突然間像浮雲一樣被狂風吹散了,有的人被驅趕到生活的邊緣,忍受著心靈的摧殘,那些豪情萬丈,急流勇進的人,也在無法捉摸的巨浪和旋渦的衝擊下,靈魂破碎……那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在那樣的狂風暴雨中,哪一片綠葉不曾遭受它的撕扯呢?

  一天,朋友們帶我到中國美術館看一個美術展覽會。我轉著輪椅在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上緩緩地走走停停,細細地觀賞著一件件藝術品。忽然,我的目光被遠處的一座白色雕塑吸引了,我很難說清我為什麼一下就被它吸引住了,仿佛是一種突如其來的靈感,一道閃電般的震顫,如同一隻山雕猛地衝出鐵籠……我幾乎是徑直衝到那座雕塑前的,輪椅飛快地轉動著,在光滑的地面上產生了慣性,我差一點撞到圍著雕塑的護欄上。周圍的人們用驚異的目光看著我,而我卻用更驚異的目光看著那座雕塑——那是一群少女的雕像,四個少女的半身雕像,她們裸露著豐滿的、還沒有完全發育成熟的胸脯,美麗而純淨。她們有的彼此凝望,有的在微笑,有的低垂著睫毛,一副羞澀的表情。她們的純真讓人感受到溫暖和友愛的氣息,感受到一種美的傳遞……這是我熟悉的氣息,我想起從窗外傾灑進來的藍色月光,哦,藍色月光下的我們……我為這座雕塑作品激動著,還有……還有這座雕塑作者的名字:羅維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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