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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馬可斯先生,

  我希望這些正是你所期待的篇章,任何您不滿意的地方應歸咎於我的不足。

  您的,

  夏洛蒂·辛格

  我的心開始下沉。只有這麼單調的兩行字,連一點浪漫的暗示都沒有!我知道我應該把信寄掉,那和我沒關係,我也不應該干涉別人的事情,那不是光明正大的。但是事實上,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光明正大的。

  33. 《愛的歷史》,第十章

  在玻璃時代,每個人都認為他或她身體的某部分是特別脆弱的。有些人是手,也有些人是股骨這裡,當然也有些人認為他們的鼻子是由玻璃組成的。玻璃時代是緊跟石器時代的一次進化,它為人類之間的關係注入一種新的脆弱,從而培養出了同情。這個時代在愛的歷史中存在了相對來說比較短的一段時期--大約一個世紀--直到一個叫伊哥納西歐·西爾瓦的醫生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找到真相的辦法,這個辦法就是讓人們靠在沙發上,用工具擊打身體上自認為脆弱的地方,以此證明大家的想法是錯的。關於這個時代的錯誤幻覺似乎正在緩慢地消失--好像我們不再需要卻又不忍放棄--到最後逐漸退化。但是時不時的,總有些令人費解的原因,這種幻覺又重新浮現出來,暗示人類玻璃時代和無聲時代一樣,從來沒有完全結束。

  就用那個在街上散步的男人來舉例吧。你不會特別注意到他,他不是那種引人注意的人;不管是他的衣服還是他的行為都不會被人從一群人中特別關注。通常--他自己也會這樣告訴你--他不受人注意。他沒有拿東西。至少他出現的時候手裡沒有東西,沒有雨傘,儘管天色看上去快要下雨了;或者是一個公文包,儘管這正是上下班高峰時期,在他周圍的人,正俯著身子抵抗風勢,匆匆趕往城市邊緣那個溫暖的家,在他們的家裡,他們的孩子正在餐桌邊寫作業,空氣中正飄浮著晚餐的誘人香氣,也許家裡還有一隻狗,因為像這樣的家庭里通常都有一隻狗。

  第55節:我媽媽的悲傷(17)

  有一個夜晚,當這個男人還年輕時,他決定去參加一個派對。在那兒,他偶遇了一個從小學開始就和他同班的女孩,那個他一直有一點點喜歡,但她卻並沒注意到他的存在的女孩,她有著他所聽到過的名字中最美麗的一個名字:艾爾瑪。當她看到站在門邊的他時,她的臉上散發出光亮,她穿過房間來和他交談,他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

  一兩個小時過去了。那一定是一次愉快的談話,因為接下來他所知道的就是艾爾瑪讓他閉上眼睛,然後吻了他。她的吻是他要用一生來探尋的謎題。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他害怕自己會無法控制自己的肌肉。對別人來說,這不算什麼,但是對他來說,就不那麼簡單了,因為這個男人相信--而且從他有記憶開始就這麼相信--他身體的一部分是玻璃做的。他想像著一次不小心的移動會使他在她面前跌倒,摔碎。他輕輕離開了她的身體,儘管他並不想這樣做。他微笑地看著艾爾瑪的雙腳,希望她能懂他。他們又交談了很久。

  那個晚上,他帶著滿心的喜悅回到家。他無法入睡,他太興奮了,因為第二天他和艾爾瑪有個約會,他們要去看電影。他在第二天傍晚去接她,送了她一束黃色水仙。在影院,他克服了坐下的各種危險。他向前傾著身子看電影,這樣他身體的重量可以落到他的下身而不是他身體上由玻璃組成的那部分上。就算艾爾瑪注意到了這點,她也沒有開口。他輕輕地移動了一下他的膝蓋,又移動了一點,就這樣,直到他的膝蓋觸碰到了她的。他緊張得渾身冒汗。當電影結束後,他幾乎不知道電影講了些什麼。他建議他們去公園走走,這次,是他先停了下來,把艾爾瑪拉進懷裡,親吻她。當他的膝蓋開始顫抖時,他想到了自己倒在玻璃碎片中的情形,他抵抗著想要馬上離開的衝動。他的手指觸摸著她薄襯衫里的背脊,那一刻,他忘記了自己所處的危險,感謝世界劃分出了如此美好的空間,讓我們可以感受到親密接觸的美好,即使我們永遠無法忘記我們所無法超越的那種差別,並因此而永懷悲傷。在他意識到之前,他的膝蓋開始顫抖得厲害,他緊緊按住自己的肌肉想要控制住自己。艾爾瑪感覺到了他的猶豫。她的身體朝後退了退,眼睛裡有某種受傷的表情,然後他幾乎要說出那兩句他這麼多年來一直想表達的話,但是他沒有說出來,那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是玻璃做的,還有,我愛你。

  第56節:我媽媽的悲傷(18)

  他最後一次見了艾爾瑪。他並不知道這會是最後一次。他以為一切才剛剛開始,他花了整個下午用紙為她做了一串小鳥項鍊,是用尼龍線串起來的。就在他出門之前,他衝動地從媽媽的沙發上抓起一個針織椅墊,塞進褲子後袋裡作為保護措施。也就在那一瞬間,他奇怪自己怎麼以前沒有想到。

  那個晚上,他把項鍊送給艾爾瑪,她親吻了他,他溫柔地為她戴上之後,他只感到有一陣輕微的顫抖,沒什麼更糟糕的感覺,她的手指順著他的背脊從上往下划過,然後停留了一會兒後,滑進了他褲子的後袋,然後她馬上抽出手來,臉上同時充滿了好笑和恐懼的表情,這種表情讓他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疼痛--於是他告訴了她真相。至少他試圖告訴她真相,但是最後說出來的只是一半的事實。之後,過了很久,他發現他一直對兩個遺憾無法釋懷:第一,是當她的身體朝後仰的時候,他透過燈光發現項鍊在她脖子上顯得太緊了,第二,就是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他選了一句錯誤的句子。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坐在那裡讀著我媽媽已經翻譯好的篇章。當我讀完這第十章時,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了。

  34. 孤注一擲

  我把我媽媽的信捏成一團,丟進了廢物桶。我飛奔回家,來到自己的臥室寫了一封新的信給這個我認為可以改變我媽媽的男人。我寫了幾個小時。那天晚上,在她和伯德都去睡覺之後,我下了床,輕手輕腳來到客廳,把媽媽的打字機搬到我的房間裡,來打這封絕不止兩行字的信。我反覆練了好幾遍,才毫無差錯地打完這封信。我最後又讀了一遍。然後簽上媽媽的名字,接著去睡覺了。

  第57節:稀薄(1)

  我想,愛太稀薄了,所以恨也都是假的。

  稀薄

  文/周嘉寧

  這年夏天,我重新住回了自己的家。

  八年以後我的房間幾乎原封不動,牆壁因為始終沒有被允許貼東西,終於保持了灰濛濛的潔白,十幾歲的時候我還對這個規定做過一些反抗,但這次回來,我突然變得妥協。本來一直訂在牆上的照片與剪報自從被收進了盒子裡就再也沒有拿出來,各種擺設,零碎,也都用封箱帶封在箱子裡,而箱子們則被媽媽置於廢棄的陽台上,她幾次問我,是否需要打開整理,我都說等等。床單是牡丹花圖案的,睡衣是從超市里買來的背心裙,家具好像突然間都舊了一圈,電腦桌的抽屜已經拉不出來,只有窗簾像是我的東西,髒粉色,一拉到底。我唯一添置的東西是遮光布,裝上後,媽媽說氣味太大,怕中毒,第二天趁我外出時撤了下來,我便也懶得再提起這事情。在透進來的太陽光里睡過幾次以後,我竟然也就習慣了,原來事情已經不再如我想像中那麼糟糕了。

  我沒有跟媽媽說,這一遭與男朋友分手的事,不過當時我搬出去住,也並沒有跟她明確地說我是與誰住在了一起,她也不問,這些事情在我們家一直都是心照不宣。我說想回家住一段時間,她就說好,反正房間一直都是收拾著的。我也沒有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回來,只搬回些我以為很重要的東西,而這些重要的東西,其實也一直沒有被再次打開。

  在家裡住的第一天,中午起床,房間裡面安靜到發亮,我沒有穿衣服,赤腳走到廚房裡面,看到煤氣灶上放著一隻盛好清水的鍋子,旁邊是一隻大碗,裡面已經放好醬油和芝麻油,還撒了切細的蔥花,我下意識地打開冰箱門,果然在最底下的抽屜里有用塑膠袋分開裝好的餛飩。於是燒水,下餛飩,在等待水沸騰的間隙,我站到陽台上去抽了根煙,樓下的花園裡,有人在遛狗,對面的院子裡,有人拎著根水管走來走去。

  這場景跟十幾歲的時候仿佛並沒有什麼區別,那時候的暑假裡,媽媽也總會準備好午飯,連同勺子和碗都擺好,我只需要用微波爐加熱,或者打開火蒸一蒸。這會兒,突突冒上來的水蒸氣讓我覺得身體裡空蕩蕩的,我坐下來很認真的吃東西,沒有像自個兒在家那樣打開電視,或者是翻書,只是坐在那兒,很認真地吃著,吃到額頭開始冒汗。

  這時候聽到門鎖喀噠一聲被打開,我下意識地站起來,嚇了一大跳,很快意識到是媽媽回家了。太長時間不在家裡住,我已經不知道她下班的時間,其實我根本就有點搞不清,她到底有沒有退休,在我的記憶里,她的下班時間還應該停留在八年前的下午五點半,所以現在才一點半的時間,我坐在廚房裡吃餛飩,只穿著條內褲。

  "你剛剛起床啊?"媽媽假裝沒有看到我的裸體,別過臉去從包里摸東西。

  "你那麼早就下班了?"我幾乎同時問她,也轉身去房間裡拿衣服,心臟還別別跳個不停,我突然意識到,這種小學偷偷在家裡看電視被抓了個正著的感覺,原來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

  其實分手後,我本來也想過要立刻去租間房子住,但手頭有個長篇已經寫到快要收尾的階段,這種時候,突然冒出來那麼多事情,我一時也覺得束手無措,甚至在絕望的時候生出一種回家問問媽媽的念頭。只不過回家很多天來,我也並沒有與她真正談過什麼。大部分的時間,我只呆在房間裡,白天有時還出去走動一會,到了晚上吃完飯以後就癱倒在床上,直直地盯牢電腦屏幕,卻沒有寫出一個字。大概是因為總是聽到媽媽在外面走來走去,水龍頭的聲音,櫥門咯吱作響的聲音,電視機里的嗡嗡聲。小時候我與他們一起擠在二十多平米的屋子裡十幾年,看小說書的時候媽媽就在背後看電視連續劇,我好像壓根就聽不見似的,而現在我才知道身體的某些功能已經不復存在,我絕望地坐在被子裡,聽著外面各種細瑣的聲響,盯著文檔裡面那些無意識里敲打下來的,毫無意義,反覆重複的詞語,短句。

  第58節:稀薄(2)

  而最大的困難是不能抽菸,只有洗澡的時間,是在這所房子裡,短暫的,屬於我自己的時間。每個夜晚當媽媽還醒著的時候,我都儘可能長時間地浸泡在浴缸里,把窗戶筆直打開,排風扇也打開,再把煙吐在濕毛巾裡面,最後熱烘烘的香波氣味會把煙味徹底地遮蓋掉。這些很多年不用的伎倆都自然而然地又重新使用起來,好像當中那段漫長的時間就這樣被憑空跳過,好像我直接從十幾歲的小孩長到了現在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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