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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孔雀就為自己找到了代替說話的方法。與其跟爸媽說話,不如跟她腦中的爸媽說話。當她感到自己說出來的話,不大可能被理解時,她就打開腦中的通路,去向裡面的人說話。

  她絕對不會真的開口對爸媽說,"昨天夜裡有小朋友來敲窗戶,要我出去跟他們玩",因為他們家住在五樓。但是她會對腦中的爸媽說:"樓下那隻貓,身上有暴雨的味道。"當她拿了一些米灑在陽台上時,也會向腦中的他們解釋,"不是為了麻雀要吃米啦,是因為空氣需要顆粒的形狀呀。"

  孔雀是從那時開始,才變成一個安靜的孩子的。

  但孔雀的爸媽可不大開心。這孩子不但不愛說話,而且行為怪異。她會一個人在房間裡,一動不動好久,不知在想什麼。學校老師責怪她不打招呼,她會說:"哦,我以為我叫過了。"

  小學五年級時,孔雀曾經想養一隻貓。這次她真的向爸媽開口了,也真的被拒絕了。有一天放學回到家,家裡有客人,她向客人們說伯伯阿姨好,說了一圈,接受一些表面的讚美,還有媽媽抓她手腕時過重的力道──好像怕她會在大庭廣眾下突然做出什麼不恰當的舉動似的。完成這些之後,孔雀回房間去寫功課。

  那時孔雀已經在腦中為自己創造了一隻貓。貓的形象一天天鮮明起來,毛色,眼中的野性,低頭髮出喉音時的神態。它會聚了孔雀採集來的,所有貓的細節,逐漸長成一隻完整的貓,完整到今天孔雀就可以第一次把貓抱起來了。

  她伸出手,聽到背後一個聲音說:"你在做什麼?"

  孔雀回頭,有個老人正注視著她。

  一開始,她還沒想到,為什麼會有老人出現在她的腦里。她只是不加理睬。畢竟這是她腦中的世界,她愛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

  她又伸出手去。貓等待著。

  "快放手!"老人忽然大喝,"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多危險!"

  一聲叱喝把孔雀震出了她腦中的世界。貓消失了。她坐在椅子上,一片空白。

  孔雀把房門打開一條fèng。大人們仍在吃茶點,聊天,孔雀的媽媽端了西瓜出來,一切正常,沒人聽到什麼叱呵。

  但在客廳的角落,有人在看她--老人的眼神,越過了整個客廳,注視著她,嚴厲而關懷地。

  霎時孔雀的眼淚掉下來了。

  這是孔雀遇見師父的經過。

  師父教給孔雀的第一件事是,沉溺在夢裡是危險的。"你必須先學會控制你的夢。要是帶著執著去接近夢,就會被它控制。"

  第37節:腦子裡的貓(及外一篇)(2)

  但當孔雀更長大一些,她發現人們也做著同樣危險的事──沉溺在現實里。為了別人說過的一句話而計較,為了一件衣服上的污漬、一個報表上的數字而發怒。他們固執地說:"現實,就是這樣。"

  他們不知道的是,一直以來帶著執著去接近現實,已經使現實危機四伏了。

  圳溝

  "其實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我只是猜而已。"夢裡孔雀的母親對孔雀說。"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孔雀的母親小時候住在台北城區。當時新生南路還是一條圳溝。

  圳溝的水是不會有波瀾的。要不是白天折she太陽光,晚上月光,使水面看上去有微微的波動,它給人的感覺幾乎是靜止的。比起大海或自然的河川,圳溝更像是經人類馴服的,水性友好,像家犬一般不太撒野。雖然大人總會警告孩子們在水邊玩耍要小心,在孔雀的母親心目中,從沒把它當成一個威脅。

  甚至,當孔雀的母親回想童年,以圳溝為背景,就給那個時代添上一點安靜平穩的調子。有些人的回想中總有村子裡的大榕樹,有些人總有弄堂細碎的光影和聲音。人的記憶需要一些可親的依附。

  孔雀的母親小時候認為最可怕的,是拿槍的人。

  拿槍的人通常站在高高的圍牆邊。孔雀的母親去上學的路上,會經過一大堵很長很長的圍牆。

  灰牆使拿槍的人看起來色彩更少,更嚴肅。其實孔雀的母親並不知道槍是做什麼用的。直接令她害怕的是那灰顏色,不笑的表情,抓槍的手勢,而不是槍本身。她不知道拿槍的人其實年紀才跟鄰居的哥哥明忠一樣大。也不知道拿槍的人是不能擅自移動的,所以每次經過圍牆邊,總是堤防著拿槍的人會跑過來抓她。有幾次,拿槍的人忽然跺腳,嚇唬她,她跑得像玩抓鬼時一樣快。

  後來她發現拿槍的人會看著她笑,好像認得她的樣子。她就大著膽子多看幾眼。原來拿槍的人是很多不同的人。常跟她笑的那一個,在眼睛下面有一顆痣。從集體中認出單一一個人,是個神秘的過程,但發生不止一次。在每天經過圍牆邊的許多行人中,孔雀的母親開始注意到,有一個人會重複地出現。那是一個女子,穿著洋裝,打著洋傘。眉眼很細。孔雀的母親發現她經常站在路的另一邊,往拿槍的人那邊望。

  喬治·史坦納認為語言的巴別塔乃是一種祝福,而非詛咒。在環境與經驗的區隔分化下,每個人養成不同的語彙與表意方式,語言訴說的不是一個世界,而是許多的世界。"一種語言向所遇到的總體大海拋灑它特別的網,並且用這張網,它拉回財富、深刻洞察力,或是不這麼做就無法實現的生命形式。"

  第38節:腦子裡的貓(及外一篇)(3)

  有種孔雀的母親不明了的東西,不能傳達的東西,在灰色的圍牆邊,隔著一條窄街,無聲地被訴說著。那訴說甚至沒有用上語言,因此更具歧義性,更充滿誤讀的命運。這些她不會懂得。她只是像學認字一樣,認得了那兩個人。

  城市戒嚴後,孔雀的外祖父帶著家人搬回了鄉下老家。孔雀的母親第一天去上鄉下的小學時,班上同學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台北來的小孩。不過下課時間,她姐姐用裙子的剩布料給她fèng的一套小巧沙包,轉移了大家的注意。一個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女孩決定,她可以和她們一起玩。

  當孔雀的母親成為母親之後,她變得不再那麼好奇,也不再容易被嚇唬。認得一個人的臉早就是尋常的事,沒什麼好奇怪的。

  但有一天,孔雀做了她母親的夢。

  夢裡是母親小時候曾經目睹,卻徹底從意識里抹去的一件事。在隨家人搬回鄉下前不久,她第一次看見死人。

  兩具屍體,並排在圳溝的岸邊,糙席下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發白。雖然沒有根據,但她恍惚將屍體和那個拿槍的人、與打洋傘的女人,聯繫在一起。

  "其實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我只是猜而已。"夢裡孔雀的母親對孔雀說。"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甚至……不確定是不是看到了屍體。"

  在夢中孔雀點點頭,動手將堤岸上的兩人埋葬。

  第39節:我媽媽的悲傷(1)

  雖然從那以後你漸漸長大,可你依然感覺像個孩子般失落。雖然你的驕傲被打破了,你依然感覺到對她的愛是那麼強烈。她走了,留下的,只有你曾圍著她成長的那片空間,就像一棵在柵欄邊長大的樹。

  我媽媽的悲傷

  節選自《愛的歷史》

  文/妮可·克勞斯

  譯/ 楊蔚昀

  1.我的名字叫艾爾瑪·辛格

  當我出生的時候,我媽媽用我爸爸送她的一本名叫《愛的歷史》的書中那個女孩的名字來為我起名。她用了愛繆爾·林治布拉姆的名字,他是一位猶太歷史學家,他曾把記錄華沙集中營生活的文件藏在牛奶桶里,埋在地下;愛繆爾·伏爾曼的名字,他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音樂天才之一;還有猶太作家艾薩克·愛繆爾·白伯爾以及她的叔叔錢姆--一個使人們發笑、最後被納粹殺害的小丑的名字等湊成了我弟弟愛繆爾·錢姆的名字。但是我的弟弟拒絕應答這個名字,當人們問起他的名字時,他總是含混過關。他差不多給自己起了十五到二十個名字。有那麼一個月他用第三人稱水果先生來稱呼自己。在他六歲生日時,他朝窗台跑去然後跳出二樓的窗戶,想飛起來。他的手臂摔傷了,並且在額頭上留下了個永遠的疤痕,但從那天起,人們除了稱呼他伯德(bird)之外不再叫他別的名字了。

  2. 我不是這樣的

  我弟弟和我過去常常玩一個遊戲。我指著一把椅子,"這不是一把椅子,"我會說。伯德就會指著一張桌子,"這不是一張桌子。""這不是一堵牆,"我又說。"那不是一面天花板。"我們就會像這樣繼續遊戲。"窗外沒有下雨。""我的鞋帶沒有鬆開。"伯德會大叫起來。我會指著我的眉毛,"這裡沒有傷疤。"伯德馬上抬起膝蓋,"這裡也沒有傷疤。""那不是一個水壺!""不是一隻杯子!""不是一隻勺子!""不是髒盤子!"我們否認房間裡的一切,否認時間,否認天氣。一次,在我們叫到最開心的時候,伯德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用他最大的肺活量,狂叫道:"我!從來沒有!不快樂過!在這一生中!""但是你還只有七歲呀。"我說。

  3.我的弟弟信仰上帝

  在他九歲半的時候,他找到一本叫《猶太人思想》的紅色小冊子,那是我們的爸爸大衛·辛格題寫的名字。在書里,所有的猶太思想都是用類似以下的小標題組成的,如"每個以色列人的手裡都握著本民族的榮譽"、"在羅馬統治下"、"不朽"。伯德一找到這本書,就開始走到哪都穿著黑色的天鵝絨斗篷,根本不在乎那件衣服一點不合身並且使他看上去很笨拙。他還養成了個習慣就是老跟著哥德斯坦先生,他是我們學校的看門人,嘴裡老是嘀嘀咕咕地說著三種語言,手上總滿是灰塵。謠傳說哥德斯坦先生曾在西伯利亞的勞動營待過,說他那個時候每天晚上只在地下室睡一個小時,說他的心臟很脆弱,一點響聲就能要了他的命,說他會因為下雪哭泣。伯德很喜歡他,他在希伯來學校時到處跟著他,不管是哥德斯坦先生清掃座位間的空地,清潔廁所,還是擦黑板。哥德斯坦先生的工作還有不斷地把撕壞的祈禱書清理掉,有一個下午,兩隻大得像狗一樣的烏鴉停在樹上看著。他推著一輛裝滿了這些東西的兩輪小車,從猶太人會堂的後門走出來,跌跌撞撞地把車推過小石頭和樹根,挖了一個洞,然後說了些禱告詞,把祈禱書埋了起來。"不能把它們丟掉,"他告訴伯德,"上面有主的名字,所以我得把它們埋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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