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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以後,年幼的我變得異常敏感,只要接到來自北方的電話,如果不是親人,我都會變得高度警惕。偶爾還會神經質地偷偷翻開母親的衣櫃,想像著也許會有那麼一兩封那個男人寄來的信件藏在某個角落,可是始終沒有翻到。

  後來,和母親依然無話不談,母親依然對我很好,不過我們再也沒有提到過這個男人以及母親的過去。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才漸漸意識到當初自己做了一件多麼自私和殘忍的事情。

  天空中淡小的月亮像拇指指甲一樣隱隱地懸在那裡,不動聲色地和她一起走到家門口。

  第33節:寂寞是讓人喜極而泣的事(1)

  寂寞是讓人喜極而泣的事

  文/賈瑞雪

  夏天不是睡懶覺的好時節,她一大早就被蟬鳴吵醒了。陽光透過窗戶又透過粉粉的蚊帳照到她的小床上,把蓆子都照得溫溫的,可是因為是星期天,她還是想睜著眼睛再躺一會再躺一會。一隻肥大的蚊子伏在蚊帳上,看起來對她的血感到很滿意。她盯著它看了一會,它在那裡一動不動。她歪過身看床邊的牆壁,牆上貼著很大的一幅教孩子識字的畫,上面是各種蔬菜和水果的圖片和名字,每個名字下面都註明了拼音。她聽到母親的腳步聲,馬上閉上眼睛。母親好像不知道她在睡覺,說,醬油沒了,你去供銷社打一瓶。母親把五毛錢放到床邊,也沒有掀蚊帳。她只好轉身起床,一巴掌拍死了那隻大蚊子,手上沾了一大塊血跡。她穿好衣服,洗了洗手,連臉都沒有洗,就拿起醬油瓶去供銷社。她在漸漸長高,走在陽光里,總覺得短褲太短了,很想化成地上短短的影子。

  供銷社的主人姓陸,是一個單身漢,所以供銷社也被稱為老陸的店。總之無所謂,反正你說供銷社還是老陸的店都一樣,大家都明白你說的是路邊的那家飄蕩著特別的味道的賣各種各樣東西的商店。那裡一年到頭黑黑的,讓人無法看清貨架上到底擺著些什麼。不過無論你要什麼,老陸都會幫你找出來,像是變魔術一樣。別說油鹽醬醋茶鋤頭斧子鐮刀女人用的衛生紙燒香用的黃紙這些日常離不開的家什,這裡有時候還會賣一些大家都沒有見過的奇奇怪怪的東西。她記得有一次那裡就在賣鴛鴦。當時有很多很多人圍著一窩長得像小鴨子的傢伙。老陸說,這個就是鴛鴦啊,你們沒見過吧?這是我表哥從江南運過來的。雖然家家都有繡著鴛鴦的被面,但是真正的鴛鴦,這些人可是沒有見過呢。很多人真的當場買了一對。她很期望母親也買一對的。但是母親說,一隻鴛鴦四塊五,一對鴨子才一塊錢,鴛鴦又不會生蛋。

  鴛鴦這麼嬌貴,那些買了鴛鴦的人家自然不是像養鴨子一樣早上把它們放出來晚上再圈回去,而是把它們一直關在家裡。她因而沒有機會看到它們。然而據說這些叫鴛鴦的鳥不出幾日就紛紛地死去了。人們憤怒了,暗自咒罵老陸,說他店裡的醬油都是兌了水的,有人見他從鹹菜缸里撈出蛆來,還說他難怪會討不到老婆。這些話當然不是在老陸面前講的,因為大家還是每天都要去供銷社打醬油買肥皂,還是要半真半假地說,老陸,要是沒了你這的醬油,我都咽不下飯。她想不太明白這些事情其中有什麼關聯。她又想,也許本來就沒有關聯,一個人因為錢去喜歡和厭惡另外一個人是很合理的吧。有一次母親給了她一塊錢,打完醬油還剩下五毛錢。她覺得那一天她特別喜歡母親。

  她在門口已經可以分辨出裡面有鹽、醬油、鹹菜還有化肥的氣味。店裡的空氣涼涼的,比外面舒服很多。時間還早,店裡只有老陸一個人。他正在聽收音機,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歡迎收聽新聞廣播接著是哧哧聲,然後是有人在唱歌,聲音細細的,分不清楚是男是女。老陸看她站在門口,笑著說,今天不上學堂啊?她說,今天星期天,我媽讓我打醬油。老陸起身,從櫃檯裡面的缸里舀了一勺,不多不少剛好一瓶。老陸從口袋裡掏出一袋花花綠綠的糖豆對她笑。她說,我只有五毛錢。老陸說,我們還是老辦法。你來坐坐,我就給你。她望了望門外,陽光落在台階上就停止了,門裡面的一切還是黑黑的。老陸把勺子放回缸里,把糖豆放在櫃檯上,坐在櫃檯裡面的椅子裡。她推開櫃檯的門,進去坐在老陸的腿上。老陸的手又熱又cháo,讓她想到早上醒來時候身下的蓆子。她盯著櫃檯上的糖豆,包裝還是完好的,但是有幾顆似乎已經開始融化了,它們也必然沾著這裡的氣息還有老陸的氣息。她突然後悔早上沒有洗臉。收音機里說,下面播送天氣預報,今天天氣晴,最高氣溫三十八度……

  她吃過早飯開始寫作業。她喜歡數學作業,幾道算術很快就可以算完。語文作業就很麻煩,總是要抄書,抄得手腕都疼。語文老師最近心情不好。同學們說,老師要嫁的男人娶了校長的女兒。從前一篇課文抄五遍,現在要抄十遍。這周是抄《落花生》十遍。抄到第七遍的時候,電工叔叔來家裡。電工叔叔和往常一樣給了他兩毛錢,讓她出去玩。她說,我沒寫完作業呢。母親說,晚上再寫也不晚。她就去河邊。

  第34節:寂寞是讓人喜極而泣的事(2)

  河邊生著很多野蒿。中午的時候,飛倦了的蜻蜓們落在野蒿上睡覺。她躡手躡腳走過去,捉住一隻紅尾巴的蜻蜓。有一些被驚走了,還有兩隻依舊在那裡睡著。她撿起一支狗尾糙杆,穿過蜻蜓的胸,然後移步到另外一片蒿叢。這樣很快就串了一串蜻蜓。她看著這一串死蜻蜓順著河流流走,覺得有些累了。她知道,家裡的門已經從裡面被拴上了,所以不能回家。她眯著眼睛躺在糙地上,揪下一片糙葉子,放在嘴裡吹出沒有調子的聲音。沒有風,臉上的空氣熱熱的,楊樹葉的顏色無法分辨出究竟是綠色還是青色。有人踢了她一下,她睜開眼睛,看到刺眼的陽光里站著一個男孩。男孩說,吱吱呀呀,你把老子的魚給嚇跑了,你去別的地方吹。

  她從地上起來,看到自稱老子的男孩其實和她差不多高。男孩轉身走了。原來他在河遠處釣魚,為什麼剛才沒有看到呢。她拿著糙葉離開。口袋裡有一袋糖豆,還有兩毛錢,這讓她感覺很富有,於是她決定去買一隻雪糕。賣雪糕的女孩叫秀芹。大人們說,秀芹長得妖里妖氣的,命不好。果然秀芹找了一個對象沒多久,那個男孩就出了車禍被撞斷了腿。但是她很羨慕秀芹,秀芹長得好看,秀芹冬天賣糖葫蘆夏天賣雪糕,秀芹不用上學也不用寫作業,只要和一隻狼狗一起坐在家門口收錢。她買了一隻紅豆沙雪糕,坐在秀芹和狼狗旁邊。秀芹問她上幾年級,她說,三年級。秀芹說,那我問你個事吧。她說,好。秀芹問,你說到底有沒有"瘸子"的"瘸"這個字?她說,有吧?秀芹說,那怎麼寫?她很不好意思地說不會寫。秀芹摸著狼狗的頭,不再說話。她吃完了紅豆沙,準備離開,猶豫了一下說,等我學到了那個字會告訴你。秀芹沒有說什麼。

  電工叔叔已經離開了。母親準備的午飯是麵條,涼菜是醬油拌黃瓜。她吃過飯,向母親要了一根針,拿到灶邊烤紅了,用鉗子夾彎了當做魚鉤去河邊釣魚。那個罵她的男孩還在。她走到他旁邊對他說,你教我釣魚吧。男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自製的魚鉤,翻開糙皮。糙皮下面是他準備的蚯蚓,一些像爛泥一樣,還有一些在扭動著,散發著腥臭味。她想了想,還是伸手拿了一段。她問,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他說,我不是這裡的,我到處釣魚。她問,那你不用上學啊?他說,我不用,我討厭學校。她又問,那你中午不用吃飯啊?他有些不耐煩,吱吱呀呀,你怎麼這麼多問題?她從上衣的口袋裡掏出糖豆,撕開包裝,遞給他。他說,我不吃小孩吃的東西,哎,上鉤了!他釣魚很專心,不理會她。整個下午,她一條魚也沒有釣到。太陽從容地落去了,周遭的樹林都被晚霞映成了紅色,很多人家已經升起了炊煙。她想起還有三遍課文沒有抄完。她說,我得回家了。男孩鄙夷地看著她,小丫頭都這樣,又抱怨說,這裡的魚太少了,我再也不來了。她說:那我走了,我不叫吱吱呀呀。

  第35節:寂寞是讓人喜極而泣的事(3)

  傍晚的天氣不那麼熱了,蟬叫不那麼刺耳了,路上的人也多了起來。她的影子變成長長細細的。啞巴女人在匆匆忙忙地走路,好像還在哭。劉老太太在罵街,她養的公雞不見了。有人搖搖晃晃地提著一罐新打的酒和一包油漬漬的鹹菜從供銷社走出來,嘴裡還哼著歌,"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橋頭……"她低下頭,心想不知老陸有沒有看到她走過。天空中淡小的月亮像拇指指甲一樣隱隱地懸在那裡,不動聲色地和她一起走到家門口。

  晚飯是中午吃剩下的麵條和醬油拌黃瓜,黃瓜片被浸久了,蔫蔫的,很咸。她胡亂吃了幾口,抹了桌子,拉開電燈抄課文。大概是不用繳電費的緣故,燈泡比別家要亮一些,是四十瓦的。課文的對話讓她想到父親。父親出門的時候說半個月就回來,現在已經三十四天了。她擱下筆,走到裡屋,又退了一步。母親沒有穿上衣,正在彎著腰剪一件黑色內衣的標籤。母親側身看了她一眼,問,有事嗎?她說,沒事,我就是想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母親套上了新的內衣,理了理頭髮,一面找鏡子一面說,我怎麼知道?你想他了?她說,沒有,隨便問問。

  這晚她做了一個混亂的夢。她夢見老陸給了她一隻嶄新的帶倒鉤刺的魚鉤。她釣了很多金魚回家養。她看到全身赤裸的母親在偷偷吞食她的金魚。夜裡她從夢中醒來一次,想的是明天是星期一,不能睡懶覺了。

  第36節:腦子裡的貓(及外一篇)(1)

  當孔雀的母親成為母親之後,她變得不在那麼好奇,也不再容易被嚇唬。認得一個人的臉早就是尋常的事,沒什麼好奇怪的。

  腦子裡的貓(及外一篇)

  文/ 張惠菁

  孔雀小時候是個安靜的孩子。

  倒也不是一生下來就安靜。她出生時也像其他孩子一樣,是在大哭之中撞擊到空氣里的。

  但學會說話後,她慢慢發現,語言是世上最不經濟的東西。說出來的話,別人往往只聽懂百分之五十。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他們不但聽不懂,還自以為聽懂,經過大腦一定程序的運轉後就:"哦!我知道了!",跑出一個完全不相干的結論來。

  孔雀小時候有一次問母親,秋天為什麼沒有糙莓?結果得到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件糙莓圖案的裙子。

  而且,穿插在糙莓圖案中,還有仿冒版的星星小孩。仿得相當劣質,頭髮顏色都套反了。小孩男得到粉紅色頭髮,小孩女得到藍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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