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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正是這些憤怒、懷疑、批判和嘲諷的聲音,構成了在我們之前的當代文學史,作為我們的父輩,他們有足夠的理由受到尊重,但在我們自身的成長年代,在我們於迷惘中急切盼望精神導師的年代,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有資格站出來,教給我們一些關於愛、善良乃至幸福的真理,這是否正因為從年輕時期養成的"反政府的寫作習慣",影響了他們的人格成長呢,以至於他們自己尚一直處於迷惘之中。他們是年老的迷惘一代,自顧不暇,以至於初涉海洋的我們必須從翻譯文學中尋求各自的風帆和船舵。

  "你們是迷惘的一代。"當邁入老年的格特魯德o斯泰因說出這番話之後,年輕的海明威並不贊同,他在夜裡走回家的途中,想到斯泰因老小姐的以自我為中心和思想上的懶散,以及自己這一代作家強烈的自我約束,他迷惑地想,是誰在說誰是迷惘的一代呢,或者"所有的一代代人都讓一些事情給搞得迷惘了,歷來如此,今後也將永遠如此",他坐在丁香園內伊元帥的雕像下,喝了杯冰啤酒,"讓什麼迷惘的一代那一套跟所有那些骯髒的隨便貼上的標籤都見鬼去吧",他起身回家。雖然很多年後,他開槍自殺,但那並不是迷惘的後遺症,那個有力量將"迷惘"與傳道書並列的海明威,和那個寫下《老人與海》的海明威,是一致的,他一定會同意他的同時代作家福克納(雖然他們關係並不好)說過的一段話:"他必須使自己明白世間最可鄙的事情莫過於恐懼。他必須使自己永遠忘卻恐懼……詩人和作家的特殊光榮就是去鼓舞人的鬥志,使人記住過去曾經有過的光榮--人類曾有過的勇氣、榮譽、希望、自尊、同情、憐憫與犧牲精神--以達到不朽。詩人的聲音不應只是人類的記錄,而應是使人類永存並得到勝利的支柱和棟樑。"

  能說出這番話的詩人和作家,能按照這樣的肯定性精神去創作的詩人和作家,即便最終酗酒而死,用獵槍she穿自己腦袋而死,或精神瘋狂而死,卻要勝過那些終生只懂得懷疑、批判、揭露、嘲諷的清醒者百倍。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更熱愛食指和顧城勝過他們的同時代詩人,因為這兩位是那個貧困時代里真正曾訴諸愛、同情、希望等人類光榮的情感來打動讀者的人,在一個詩人賴以存在的文字而非現實生活中,他們小心掩藏好不幸和怨恨,忘卻恐懼,呈現給我們一個值得生活的世界,雖然那世界還不夠廣大。

  沒有人能單純通過懷疑和否定達到不朽,就像沒有人能單純通過暴力和性器官來達到不朽,從古至今,都是這樣。那些古典作家深知這一切,因此他們總是頌揚高貴、德行和智慧,並對人性的骯髒和邪惡保持沉默,這沉默不是懦弱的逃避,而是最高意義上的拒絕。從古希臘到先秦,從荷馬的英雄禮讚到三百篇"溫柔敦厚"的詩教,從蘇格拉底談論的"最高的善"到春秋左傳里所謂的"立德、立功、立言",都是這樣。

  沒有一個完美的社會。但古典作家懂得,唯有通過頌揚和描述美好,才真有可能對一個不好的社會有所改善,而作為我們父輩的那批中國作家,多數隻知道通過反抗和批判醜惡的方式,以求速成,這之間的差距,又不僅僅是時代使然,政治境遇使然,作為參照,20世紀上半葉的俄羅斯白銀時代作家群會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同為20世紀50年代生人的劉小楓,曾經寫過一篇叫做《我們這一代人的怕和愛--重溫〈金薔薇〉》的名文,向那些在嚴酷的政治環境下飽受蹂躪卻依舊能奉上同情、溫柔和祝福的俄羅斯靈魂致敬,只是他過高地估計了《金薔薇》對他們那一代人的影響,他們那一代的很多人,在"怕"之後接踵而至的,並不是"愛"。

  第6節:少年情事老來悲(1)

  那些真心相信著純潔、偉大、崇高的歲月,因為有了這些信仰而倍感充實的青春,都成為過去,永不再回來。

  少年情事老來悲

  文/小米

  能夠被一輩輩的少年反覆臨摹的故事,它講述的體驗雖然是個人化的、獨特的、帶有時代特徵的,但它的主題已不屬於個人--所有實現了從個體經驗到群體經驗的跨越的文藝作品都並非盲目,往往內含真理。

  就象三十多年前那個夏天的夜晚,一個被欲望焚燒得難以入睡的十四、五歲的少年獨自爬上泳池的高台跳水板,他縱身一躍,隨後濺起的每一滴血都帶上了他的痛感,向人們撲面而來。那時他的故事只屬於他自己;後來,有人用這個素材寫了小說,再後來,有人拍了電影;再再後來,某個午後,膩味了網路遊戲、不想看好萊塢大片、也不知要做點什麼打發時間的"某零後"少年無意間點擊網絡上的"下載"和"觀看",這疼痛將又一次直擊他的心臟--成長之痛,遠甚於第一次被拔牙。

  青春期是一次死去之後從頭再來,昨天的少年們都有體會。

  一九九五年,《陽光燦爛的日子》在國內公映,成為當年票房冠軍。十年後,這部回憶青春的片子本身都成了值得回憶的話題。2005年,小說原著《動物兇猛》的作者王朔、堅持拍到一半的原製片人文雋都為此寫了紀念文字;有影迷寫公開信呼籲姜文出該片的紀念版DVD;影片中兩個出彩的配角的飾演者方化和姚二嘎已經離世;夏雨、陶虹、寧靜……一班當年的"半大小子"則已成為影視"大腕",均可以站在各電影節"頒獎嘉賓"的位置上。姜文,更因該片的橫空出世而脫胎換骨,他的稱謂從《紅高粱》中的"男主角"一躍而成 "陽光燦爛"的導演。在1995年出生的人到今天又是馬小軍的年紀,又一代人的青春逝去,又一代人的青春到來。那些發生過的事,有著無比的魅力。

  《陽光燦爛的日子》取材於文革時期的一些真實事件,比如前面提到的那次跳水。在1970年前後的一個夏天,在北京西郊的某軍區大院裡確實發生過這麼一起"非正常死亡",一個半大小子深夜從泳池的高台跳板跳下,他不知道,(或者他知道?)泳池晚上是要放水的。於是他等於是高空自由落體。他摔死了。這起事故在家長們的教導中僅為"不可擅自跳水游泳"的規則釋例,但類似年紀的少年們多少風聞,他的死和一個年長於他的女人有關。

  第7節:少年情事老來悲(2)

  女人,在那個年代的少年詞典里,說出口就等於犯了罪。在那個空氣中都看似沒有雜質的時空點上,少年們寧可在群架中被磚頭拍死,被菜刀砍死,被車鎖鏈子抽死,也不能與女人發生瓜葛。(此處的"瓜葛"包括幻想。)更不能因此而被同伴嘲笑。這事關一個少年的榮譽感。這種"價值觀"在完整版的電影中有專門的一幕來說明:一場群架之後,馬小軍和劉憶苦、大螞蟻等一起到公共澡堂沖涼水澡,於北蓓這個有點缺心眼兒的女孩在更衣室里以缺心眼兒的方式傻笑,笑聲傳來,羊鎬的毛巾掛在胯間,"硬了,硬了嘿,"少年們紛紛露出鄙夷之色,"你丫怎麼這麼流氓?!"

  什麼樣的性教育能做到讓少年在知道真實的硬核 (Hard-Core)的性之後後還能保持美感?最大的可能是這一點始終無法做到。就象過去一輩輩的少年在廁所牆壁上的塗鴉、手抄本、禁片、黃色圖片、春宮畫上看到的真實的性一樣,今天的少年或許只是更容易在網絡上看到男女生殖器的模樣和性交姿勢--改變的只是手段,有一點很難改變,少年的第一反應是血往上涌,感覺噁心、震驚、暈眩、罪惡、羞恥……然後,他/她就要接受這就是美麗的愛情最後的目標,如此醜陋而且原始。他/她需要說服自己接受這種真實,不再對此報著聖潔的幻想,甚至可以任由欲望驅使,克服心理上的不適釋放身體感受得到滿足。這樣的長大是殘酷的,古今中外,無不如是。無論男女,當這種和動物無二的欲望一旦出現、膨脹、實現,那麼,少年的純真和美好就成為翻過的一頁。曾經說的再熟練的髒話:我操、你MBD、狗娘養的、Y挺的、傻B……只在具備了這種認識之後才會變成真正的髒話,而不僅僅是鸚鵡學舌而已。

  在《動物兇猛》中,當王朔將自己化身為那個少年,他重現的成長故事講的還不只是禁慾之難,而是兇猛的原始欲望的覺醒與不承認這欲望有任何正當性的社會環境之間的對立,是認識到自己的膽怯與衝動之間的對立,是個體的孤獨疏離感和渴望團體歸屬之間的對立,是超現實的美和現實中的丑之間的對立,是自卑心理的投she和實際能力之間的對立,是少年與成年之間的對立……馬小軍在這些重重疊疊的對立中忍受煎熬,他心神不安、度日如年,猶如籠中困獸,不把利爪伸向自己,伸向引逗起這欲望的女人,不把自己樹立起來的女神親手推倒、撕碎、毀滅,就無以遁形、無處可逃、無法解脫。

  第8節:少年情事老來悲(3)

  這是一個坎兒,不是所有人都能邁過去。前面跳水的那個少年,以他赴死的勇氣也未能做到,電影裡高大英俊的劉憶苦也沒能邁過去;但所有的成年人都邁過去了,馬小軍邁過去了,後遺症是他的記憶被反覆塗擦修改。這個當年的"小屁孩"讓我們想起,在動物慾望甦醒的時節,我們心裡各自隱秘保存的情慾洶湧的片段,提醒我們曾經經歷過的煎熬,重重的矛盾逐漸充溢每一個細胞,迫使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考慮"生存,還是死亡"這等哲學命題。等到這煎熬終於褪去,我們終於又恢復正常的食慾、思考能力、也能夠調和性慾和罪惡感之後,和成年的馬小軍一樣,我們已無法把這些片段連綴成篇,誰也沒有勇氣重新經歷。少年們,成年人以這部影片向你們坦承,承認我們並非生來就有看穿童話的能力,承認我們也曾在真實面前的時候驚慌失措,這是否能讓你們在經過這個坎兒的時候好受一些?

  對馬小軍來說,從那個夏天之後,再不會有米蘭這樣的女人,將過去不曾感受到的美麗集於一身;再不會有米蘭這樣的女人,僅僅觸摸到她的一根頭髮就能讓他渾身戰慄;再不會有米蘭這樣的女人,為了博她一笑他可以爬上高塔般的煙囪再掉下來也歡喜無限;再不會有米蘭這樣的女人,讓他踩著《屋頂上的輕騎兵》的節奏如貓一樣日夜潛伏、汗如雨下卻樂此不疲;再不會米蘭這樣的女人,她對別人的笑語如一把尖刀可以瞬間將少年扎得渾身通透,整個世界失去顏色。米蘭,這個在馬小軍的腦海里宛轉千回的名字,這個比維納斯更深刻地代表了美的符號,這個在口唇默念時舌頭的輕巧一彈就讓他心蕩神怡的咒語,她曾有的魔力和後來失去魔力的種種合併而成少年心上那道深刻的傷痕,傷疤凝結之後,那個少年死了,馬小軍成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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