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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一聲,甄稚拉開了客廳的吊燈。枝形吊燈的六個燈泡,喑啞了四個。

  即便是在還未通暖氣的老四合院,拉繩燈也已經很少見了。近幾年鄰居們都紛紛換上開關,陳留芳無數次叮囑甄青松換燈泡、改開關,但直到現在,客廳依然是拉繩燈,且光線越來越昏暗。

  陳留芳已經不在沙發上了。她拿走了甄青松遺忘在沙發靠背上的夾克,出門找她臨陣脫逃的老公。

  「出去吃點東西?」岳山川拍拍她的後背。

  「不了。廚房裡的菜是我媽昨天買的,今天再不用,明天她看見蔫菜葉子又要心疼浪費。」

  「怎麼不放進冰箱……」

  岳山川話音未落,見甄稚已經拿起靠在牆邊的拐杖,就要一瘸一拐往廚房走。

  「坐著吧,逞什麼能。」他無奈地把她拽住,「簡單吃個面?」

  「嗯。」甄稚的睫毛忽閃一下,忽然想起了什麼,「我不吃香菜。」

  「我知道。」

  等岳山川端著兩碗面出來,客廳的燈全都熄滅了。一個電工正在給枝形吊燈換燈泡,頭上戴著應急燈,仿佛燈塔探射在黑夜海面上的一束光。

  開關已經改好了,兩根電線埋不進牆裡,扭成一股沿牆壁藏在側面,不仔細看不出來。

  岳山川端了一碗臥著雞蛋的麵條去書房,再回來時,客廳已是明亮如晝。甄稚付了錢,目送著電工離開。

  「十分鐘的事,我媽等了三年。」她怔怔地站在門前,與小院裡那棵孤零零的石榴樹相看不厭,「其實我媽自己也能解決的,不過是打一個電話……她總是在給我爸機會。」

  岳山川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忽然被觸動。

  許多年前,當母親第一次帶他走進甄家的四合院,看見這個粉雕玉琢的娃娃,一臉天真無邪,所有的心思仿佛都在手裡的糖葫蘆上。他以為甄稚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和自己天差地別。孩童的惡意總是無法隱藏,他奪過那串晶瑩剔透的山楂果,狠狠扔在地上。

  他也討厭聽這個小姑娘嗓音明快地叫他「哥哥」。她越是不記仇,越讓他窺見她幸福家庭的一角。她還遲鈍得要命,明明他的冷淡直白地掛在臉上,她還是像個跟屁蟲似的整天跟在身後,甩都甩不掉。

  「別想了,先吃飯。等會兒麵條該坨了。」

  岳山川走過去把門關上,隔絕外面陰慘慘的夜色,「冰箱裡最後的雞蛋,給你吃。對你還可以吧?」

  面是韭葉面,很南方的做法,沒有濃郁的澆頭,口味清淡。

  甄稚一言不發地埋頭吃麵。鼻子上一抹灰黑,不知剛才換燈泡時在哪裡蹭上的,像是在泥里滾過一圈的小狗。

  岳山川想,但願她還是像小時候那樣,不記仇,所以無憂無慮。

  客廳門「吱呀」一聲響。陳留芳疲憊的身影從門縫裡擠進來,隨手把包扔到沙發上,順帶還有那件男士夾克。

  「媽,還是沒找到我爸?」

  「燒烤攤、夜排檔都去看了,沒人。也給他那幾個狐朋狗友打過電話,都說沒看見他。」

  陳留芳把圍巾一圈一圈繞開,嘴角抽動,「敗家玩意兒,死得越遠越好,結婚二十年我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

  「媽……」甄稚泄氣地擱下筷子。

  「芳姨,您吃過飯了嗎?」岳山川起身,「鍋里還有麵條。」

  陳留芳擺擺手:「你們吃,我沒胃口。我們家的破事一籮筐,真是讓你們娘倆見笑了……」

  甄稚看著母親魂不守舍地往臥室走。經過偏廳,窗邊掛著的那隻昏昏欲睡的八哥被驚醒,念緊箍咒般重複著:「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

  「該教它說點兒別的話。」岳山川說。

  「鍋里還有麵條是嗎?你幫我再盛一碗。」甄稚忽然說,「我大概猜到我爸在哪兒了。」

  兩人邁進小別院時,晚風送來一陣花香。今年春天升溫快,不過才三月,紫玉蘭已零星地開了幾朵。

  小客廳里亮著燈,甄稚遠遠地看見兩個男人圍著桌子在喝酒。

  甄青松平日裡菸酒都沾,白酒要喝五糧液,抽菸只抽軟中華,應酬時另說。甄稚曾一度靠著觀察家裡的菸酒,來判斷紅葉服裝廠的生意到底如何。

  她拽住岳山川的胳膊,一級一級跳上台階。桌上擺著一碟油炸花生米,還有幾瓶牛欄山白牛二,已經空了大半。父親和三伯喝得二麻,臉頰酡紅。

  三伯還清醒些,見有人來,忽然想起了什麼,慌忙把桌上一個本子捲起來塞進衣兜里。

  甄稚眼睛尖,看見那是一本病歷,右上角印著市人民醫院的字樣。

  她心裡猛然一沉,想起寒假時無意在醫院窺見的那一幕。

  人世間,各有各的煩惱憂愁。人到中年,失意都要借著酒勁才說得出口。

  「爸,吃麵。」她只是這樣說。

  甄青松一愣,看著女兒手裡那碗熱氣微弱的麵條。湯里浮著薄薄的油星子,小油菜已經泡得軟爛,麵條也黏糊在一起。他拿筷子翻動幾下,碗底露出一個荷包蛋。

  他想起什麼,擱下筷子嘆道:「你媽媽今天早上囑咐我買雞蛋回家,我給忘了……」

  「別瞎擔心,爸炒股有內部消息,這一次只是失誤……」甄青松拉過女兒的手。那隻小手上長著越冬的凍瘡,摸起來像是遭蟲害的石榴樹幹上凸起的樹疤。

  「我保證,下一次絕對能翻倍賺回來——不,三倍,五倍地賺回來!爸到時候帶你去王府井買新衣服,買能打電話的手機,好不好?」

  但甄稚只是默默地把手抽回來,縮進袖子裡。

  「林家已經不給紅葉訂單了,是不是?」她冷淡地說,「大貨質量和樣品完全是兩個檔次,林爺爺念著舊情沒跟我爺爺說,還是簽了貨。上次去天津,我在林家的倉庫看見了,比動物園批發市場的衣服還不如。」

  甄青松的手僵在半空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訕訕地搭到桌邊。

  「小孩子懂什麼?讀了幾年書就以為比你老爹厲害了?」他自覺面上無光,語氣生硬,「這幾年實體生意不好做,周邊廠區每個月都有新的製衣廠建起來,跟我們搶生意。我要不壓縮些成本,那麼多工人的工資怎麼發?用你的零花錢發嗎?」

  「我是不懂,我也沒您厲害。」甄稚不卑不亢地看著他,「我只知道,自從您接手了紅葉,爺爺和我媽沒有一天順心過。」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落在她臉上。

  甄稚被打得耳朵嗡嗡作響,臉頰立刻燒起來。但她心裡有股氣,哪怕眼圈熱得馬上就要湧出淚,她硬是憋著沒哭,盯著氣急敗壞的父親。

  甄青閒起身要攔他,被他一把推開。

  「你這是什麼眼神?」甄青鬆氣得發抖,指著她的鼻尖,「我是不是從小到大太慣勢你,把你寵得忘了自己姓什麼?」

  他舉起厚實的巴掌。甄稚下意識閉上眼睛,等待著重重一記耳光再次落下來。

  又是「啪」一聲響,火辣的疼痛感卻始終沒有出現。她撞進一個熾熱卻不柔軟的懷抱,冰涼的金屬扣硌著她的臉。

  她睜開眼睛,看見父親怔怔地舉著手。岳山川的左臉頰紅了一大片。隔著衣料,她能聽見他胸膛里強有力的心跳,堅定而穩重。

  趁著甄青松發愣,甄青閒趕緊把他拉到一邊,揮手示意兩人趕緊走。

  甄稚輕輕推開那個懷抱,轉過身一級一級單腳跳下台階。

  岳山川追上來:「你倒是靈活,一隻腳也能跑這麼快。」

  她在小院中央停下來,借著微弱的光亮,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對不起,讓你挨了我爸一耳光。」

  「以前我闖禍沒少挨打,早都習慣了。」岳山川被她盯得不自在,眼神移開,無所謂地摸摸微腫的臉,「不過,最近替你挨的打可真不少。我們什麼時候是這種關係了?」

  「就當是欠你的。」甄稚站得腿酸,拽住他的胳膊,慢慢地一步步往前跳,「我現在也沒什麼能還的,只能先欠著了。」

  她嘆了一口氣,「要是時間能過得快一些,我能快點長大、畢業就好了。」

  曾經岳山川以為,她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之後漸漸意識到,她的幸福或許已是千瘡百孔,風雨飄搖。再後來,他覺得她只是格外遲鈍、沒頭沒腦,才顯得有些天真無虞。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她其實什麼都懂,只是因為自己無能為力,才裝作毫不在意。

  他們跨進四合院,客廳的燈光從窗簾後透出來,柔和而明亮。但甄稚知道,現在客廳里空無一人。

  「我去和爺爺、我媽說一聲,找到我爸了。」甄稚想了想,又說,「我書桌上有幾本醫學書,書脊上有貼市圖書館的標籤。你明天能幫我還回去麼?」

  「好。」

  「再幫我借幾本經濟學或者管理學的書。」甄稚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岳山川本想安慰她,想到一整天下來,她也已經很累了,就只是應允了她的請求。看著她疲憊的背影,一個人走向客廳孤獨的光亮里,忽然叫住她。<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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