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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秋風暖烘烘的。經宮牆一夾,格外猛烈。

  一老一小,從宮門的牆根下站起來。老人臉上的褶子裡堆滿了討好的笑,連連作揖,東拉西扯地攀關係,之後才說明來意。

  原來,是想把孫子送進宮,跟著夏公公謀個前程。聽說,他已經有了乾兒子,那就再添個干孫子吧,正好也姓夏。

  夏小滿沉著臉,打量一眼那六七歲的男孩,對老人尖聲怒斥:「當太監算什麼好前程!好好的孩子,平白遭這罪?」

  他白皙秀致的下頜發抖,左右看看,壓低清脆的嗓音:「重選一次,我都不留在宮裡,你倒上趕著送孩子進來。」

  老人那張核桃似的皺臉越來越低,朝著地面,說夏公公責備得是。可家裡十來張嘴,快揭不開鍋了,衙門的胥吏還強行把銀子貸給他家,負債纍纍。

  夏小滿丟出琳兒剛還的銀子,又拔下頭上的金簪:「拿著,路費。把簪子熔了,別去當鋪,小心叫人盯上。回頭,我托人和當地知縣打個招呼,別為難你家。」

  老人千恩萬謝,牽著孫子走了。男孩連蹦帶跳,不時回頭瞟一眼。

  夏小滿在風裡兀立許久,直到宮牆的陰影吞沒了他,才想起得去叫醒皇上了。

  回去時,男人已經醒了。

  他臉色陰沉地踱步,手裡把玩著那枚箭鏃。見了夏小滿,他指指垂手侍立一旁的年輕常服男子:「你,把情況再說一遍。」

  「卑職遵命。」男人面帶跋涉後的疲憊,徐徐講述,「松青府有個秀才,聚眾謀反,衝擊縣衙的兵器庫,已被彈壓。上面的知府怕擔干係,私自把這事給捂住了,定了個爭田鬧事……」

  宮裡的內衛遍布江南,直屬皇帝,說話的男人被派在五百里外的松青府。這不,事發第三天,皇帝就全知道了。

  造反?夏小滿先是愕然,很快平靜:「這是受人指使。」

  尹北望強壓怒火,恨道:「準是楚九乾的。」他停下腳步,想了想,「小滿,你以私人名義,給這個松青知府寫信,就這麼說:秀才造反一事,捂不住的,馬上就傳進宮了。看在你給我爹立了往生牌位的份上,提點你幾句,立即奏明皇上,懇切檢討。另外,拿三萬兩白銀,我托人替你美言幾句,保你一命。」

  尹北望不擇手段,榨官吏身上的油水,來支應戰事。夏小滿不想做他的黑手,但懂他的難處,只好應下來。

  信一寄出,沒幾天,夏小滿就收到銀票。而尹北望,接到秀才造反的奏陳。

  此案被定為欽案,一干反賊晝夜兼程提到詔獄,由刑部侍郎出任主審。

  散朝後,刑部侍郎迂迴地見到夏小滿,和這位離皇帝最近的人打聽,該往哪個方向審。

  「這都看不出?」夏小滿冷峻道,「萬歲想知道,主犯何時與北昌勾連,在哪接頭,收了多少錢財,後續有何計劃。」

  翌日一早,口供呈到御案。

  主犯馮秀才是一個村子請的塾師,數十從犯都是村民,大多姓孫。

  從犯供認,是受主犯號召,頭腦發熱。而主犯供認,無人指使,就是想造反。新政已成弊政,爛透了,他要用這種方法來點醒朝廷,讓自己的話上達天聽。

  尹北望勃然大怒,將口供打回重審,務必揪出幕後之人。他堅信,這是寧王的報復。雖然那小子病了,但腦子靈著呢!

  第392章 爺爺的好孫子

  又過一日,口供隻字未改。秀才嘴硬,死不改口。

  這次,尹北望沒有打回重審,而是讓戶部調來新政施行以來各地帳目,親自核驗。帳面很漂亮,有點太漂亮了。

  夏小滿陪著心上人算帳,忽然想起,那要送孫子入宮的老人的話。他猶豫道:「陛下,新政在施行時,確實有些問題……」

  「朕的耳目遍布江南,怎麼沒聽他們說過?」尹北望不解。

  「內衛們沒吃到這裡面的苦,不懂這些,你也沒叫他們留意。」

  尹北望難以入眠,終於忍不住,帶夏小滿去了詔獄。

  主僕倆將侍衛留在門口,扮作大理寺的胥吏進入監牢。陰森腐臭的霉味,劈面而來。青苔裹著血跡,在石縫中結成黑痂。

  夏小滿氣定神閒,邁過青磚凹陷的積水坑。感覺一條手臂,親熱地攬住了自己。

  「朕以為你會怕。」

  「我不怕。你忘了,我整死了欺負我的水賊。葉小將軍受折磨時,你叫我錄供,陪了一夜呢——」

  男人猛然堵住他的嘴,不想聽,不願面對。

  夏小滿無聲地挑起嘴角。他頭一次生出奇異的感覺:天子似乎還不如我堅強,敢做不敢當。

  西南角一間監牢里,蜷著不成人形的黑影。夏小滿將燈籠掛在牆上,只見秀才兩條腿的脛骨都被夾碎了,亂糟糟地堆在皮囊里。

  秀才縮在草蓆虛弱地倒氣,注意到二人,以為是深夜提審,驚恐地往後挪。

  「義士莫怕。」尹北望蹲在他面前,低聲開口,「我是江北的,潛伏在齊國多年。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把你送過江。你受誰的調遣?」

  秀才很詫異,滿是血口子的嘴唇蠕動著:「我跟你們沒關係。我是齊人,豈會與外敵勾結。」

  夏小滿哼道:「那你倒是膽大,才幾十個人,就敢造反。」

  「我沒辦法。再這麼下去,齊國就完了。」秀才艱難地吐字,「官吏強行攤派借貸,甚至本金還沒給,就開始收利錢。這是寅吃卯糧、殺雞取卵,遲早要崩潰。我去衙門提議,被打了一頓,州里的監察御史也不理我。我要用暴烈的法子,點醒聖上,別再搜刮民財。」

  「你認為,皇帝是為了搜刮民財?!」尹北望聲音發抖,攥緊雙拳。

  秀才緩緩點頭。

  「也許,他的本意是助人渡過難關,不必賣兒鬻女,賣房賣地。是下面的人,給執行壞了。」尹北望急切地解釋。

  「也許吧,但看上去都一樣。我走過很多地方,大家都覺得,日子越來越窮。」

  尹北望慢慢坐在地上,一時無言。

  夏小滿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多希望,這人是北昌的細作。或者,收了北昌的錢財,才敢謀反。他不想自己治理的,是一個讀書人都要造反的國家。

  這可是秀才,百里挑一的才俊啊!

  聚蚊成雷。一個讀書人這麼想,就代表還有千萬讀書人這麼想。世界由識字的人掌控,白紙黑字的史冊上,他會是個昏君。

  到頭來,還不如毫無作為的太上皇。

  他又問一遍:「你真不是我們的人?我能救你出去,讓你不再受苦。你知不知道,造反是要凌遲的!」

  「你別侮辱我的人格,我和北邊沒關係。」秀才開始扯脖子喊叫,聲音嘶啞,「抓賊啊!這有兩個北昌細作!」

  夏小滿悲哀地看著他。

  「你是讀書人,難道不知,這樣造反必定失敗?」尹北望近乎咆哮地質問,額角暴起青筋。

  「我知道,可總要有人先行。」秀才緩了一口氣,又呼喊抓賊。

  當然不會有人來。

  尹北望緩緩走出監區,夏小滿提著燈籠相隨,叫他別生氣,一個糊塗蟲罷了。

  「他不糊塗,他非常清醒,而且對大齊一腔赤誠。」尹北望失落地低語,「親征路上,朕隨訪百姓,都說新政好、皇帝賢明。看來,是提前安排好的。」

  夏小滿嘆了口氣。

  「新政得停了。」尹北望失魂般念叨,「擇日降旨,停了吧。」

  又說:「小滿,待會兒你暗示刑部的人,在牢里給犯人們一個痛快。他們的族人,改為充軍和服徭役。」

  離開詔獄時,天已微亮。

  尹北望說憋悶,剛好城門開了,騎馬出城逛逛。不覺間,來到溪邊。

  晨光如銀鏈般蜿蜒於石隙,游魚的鱗片泛著異彩。有頑童赤足涉水捉泥鰍,好奇地望著溪邊的二人。

  「這叫白馬溪,朕命名的。」尹北望懷念道。

  「葉小將軍十六歲生日,你送了他一匹白馬。他開心極了,在這條溪邊縱馬飛馳。」夏小滿朝水裡丟石子。游魚倏爾擺尾,攪碎倒映的流雲。

  「你記性真好。」

  「因為我當時好羨慕他。」

  沉默片刻,夏小滿問,是否考慮遷都。

  「不走,一步也不退。朕不是說說而已,更不會學葉家,嘴裡壯懷激烈喊的山響,手裡偷偷摸摸在城下挖地道。」尹北望瞧著那捉泥鰍的孩子,口吻強硬,如刀劍於寒風中相撞,每個字都迸出火星。

  他還說,得把在西南剿匪歷練的葉家老三召回兆安,以免那夯貨腦子發熱,擅自調動地方守軍去給父親解圍,斷送更多兵力。

  夏小滿牽住他的手,「新政廢止,可打仗要錢,江防要加強,還要造船。」

  「加稅吧。」尹北望重重地嘆氣,「征遺產稅,商人加重稅,重啟廢棄多年的議罪銀。私下安排幾個人,賣官鬻爵。再抄幾個貪官、巨賈的家,一定能撐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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