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齊人也委屈窩火,覺得這恰恰印證了自己的確不受信任。人一委屈,就敏感。這昌兵對著我擤鼻涕,是嗤之以鼻。那昌兵放了個響屁,這是想化作驚雷劈死我。伙頭兵也刁難我,菜似乎變咸了。

  猜疑如毒。不傷皮肉,直擊根本。

  第373章 騙人,我最擅長

  葉星辭明白,士氣的好與壞,其實只隔一層窗紙。軍營會把人的某種情緒成百上千倍放大,營嘯就是這麼來的。

  他召集軍議,與一眾將領商討,如何平息軍隊內部突然爆發的互相猜忌。

  有人道:「還是不能混編,該讓齊軍的降卒繼續單獨成軍。這樣上戰場,誰敢?萬一真有人背後捅刀子——」

  葉星辭用凌厲的眼神制止對方說下去,隨後看一眼四哥。四哥垂眸不語,眼下發青,透著失眠後的疲乏。空蕩的左袖,隨呼吸而輕晃。

  葉星辭感到心疼,在帳中踱著步環顧四周,話語鏗鏘:「那樣,正中敵人的詭計。這一來一回,軍心就折騰散了。歸順的齊軍,由家兄整合操練已久,早已剔除了不安分的,送到後方墾荒屯田。我信任他的能力,也信任所有留下來的同鄉。是啊,同鄉!我也是齊人,難道把我也單拎出去?」

  他像一桿會走路的槍,明艷艷、銀晃晃,隨時會扎人。眼神是槍刃,掃到誰,誰便不自覺地屏息。

  眾將由衷敬畏這個年輕人,也認可他,不再說撤銷混編,三言兩語地建言獻策。甚至有人說,組織南北將士們互相搓澡、洗腳,增進友誼。

  「很多江南人不搓澡。」葉星辭在帥案後落座,輕輕說了一句,而後陷入沉默。

  四周都是魁梧的漢子,說話瓮聲瓮氣。他夾在中間,感覺就像被人捂住耳朵,推進了水裡,一切都悶悶的。他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愈發的亂。

  這些天,他心系軍事,沒料到這種攻心計。作為主帥,該有預見。不得不說,這是明著來的陽謀,而他在這一回交鋒中敗陣了。

  不難猜出,是尹北望從千里之外的兆安給齊軍支招。尤其是這一條:攜昌軍人頭歸營,升兩級,厚賞。堪稱四兩撥千斤的狠辣刁鑽。

  混編這一步,或許真的走錯了。太心急,步子大,扯到蛋了。

  可是,必須將錯就錯。沒空拍大腿後悔,要想辦法解決。唉,真想把腦袋剖開,用勺子攪和攪和。

  「葉將軍?」

  不知何時,四周安靜下來。遠遠的操練聲,隨著校場的風,刮過中軍大帳。原本齊整的呼喊中,似乎多了罅隙。

  葉星辭回神,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大家的提議,我都記住了,會仔細考慮。大戰在即,諸位安心練兵,這兩日我就會解決此事。」

  眾將散去,唯四哥沒動,想繼續商討對策。

  「你臉色不好,快去休息。」葉星辭笑嘻嘻地把兄長往外攆,「我已經有想法啦,回頭跟你商量。」

  其實,他此刻的腦袋,比叫花子的碗都空。空茫中,泛起淡淡的氣餒,和孤單。他忽然好想抱一抱妹妹,可她和娘都在重雲關呢。

  或許,他不是想抱妹妹。只是渴望一個擁抱,來容納短暫的脆弱。

  為了驅除這些情緒,他騎著雪球兒獨自出營,策馬馳騁,踏碎曠野的岑寂。

  衣袍被風灌得獵獵作響,白馬的銀鬃化作一道雪浪。四蹄濺起草屑,在夕陽中如螢火翻飛。馬蹄踏遍滿地碎金,也將煩悶碾成齏粉。

  葉星辭勒住馬韁,長吁一口氣,望著倦鳥模糊的剪影。天慢慢暗下去,像有人在一筆筆刷著最淡的墨。

  「我不孤單。這餘暉,也會灑在逸之哥哥的肩頭,天涯若比鄰。」他如白鶴般傲然昂頭,與正在吞咽落日的老天爺閒聊,口吻如老友,「我站得高,自然要受風雨吹打,對吧?那些看似邁不過的坎,都是你贈予我的向上的台階。」

  嘮了一會兒,葉星辭覺得心情好多了,這才開始思考對策。沉悶時,不利於決策,容易犯錯。

  他把白馬當成愛人,注視那對清澈懵懂的大眼珠子:「敵人攻心,那我也要從心出發來破解。互相搓泥、洗腳這種辦法,肯定不行。逸之哥哥,你怎麼想?先別吃草了,看著我。」

  葉星辭一把捧住雪球兒的大長臉,深情凝眸。

  「哦,你說我該發揮特長,也就是騙人。善意的謊言,是一劑良藥。」

  雪球兒哼哧呲牙。

  「你笑了,你認可我的思路。好,我再想想。」

  葉星辭放開馬臉,牽著韁繩遛了許久。步履雖緩,思緒如飛。直到最後一線殘陽沉沒,他雙肩一振,五官舒展,飛身上馬奔營區而去。

  和四哥商議後,他對三個兄弟下達密令——選一些好手,不惜代價,活捉幾個齊軍游騎,切勿外傳。

  後日清晨,俘虜到位,超預期地捉了八個。

  司賢掛了彩,屁股挨了一刀,險些成了四瓣。他趴在床上,朝滿臉擔憂的葉星辭嘻嘻笑:「不礙事。下回再有公款逛窯子的差事,記得派給我,就算撫恤了。」

  「滾。」葉星辭笑罵一句,扭頭對傳令兵肅然發令:「傳我軍令,全軍列陣!」

  十餘萬人集結踏出的煙塵,經久不散,濁浪直抵天際。

  甲冑連綿,如巨蟒蛻下的銀鱗,映著初升驕陽。旌旗獵獵翻卷,將士與刀槍卻肅立如松。一動一靜中,從前軍奔來數騎輕騎。他們在軍陣中穿梭,將主帥的訓話傳到後方。

  末列士卒雖聞訊稍遲,那份詫異卻絲毫不減。

  他們聽見,昨夜有一隊歸順的齊國弟兄,做了件了不起的事。不禁伸長脖子,拼命朝點將台眺望。

  隱約看見,一道玉樹般挺秀的身影,在昂然踱步。僅看輪廓,便能感到割人心魄的鋒芒。好像他所經歷過的一切,包括此刻足下的高台,都是他的磨刀石。

  「今早一起床,我眼前,就多了一夥俘虜。以及,一紙信箋。」葉星辭冷眼斜睨八個綁縛在地的齊軍,抖開信箋,高聲念誦,「歸順以來,寸功未立。今受猜忌,以此明志。」

  其聲泠若碎玉,擲地有聲。

  念罷,他倏然抬眼,眸光如淬火劍鋒直貫三軍,「聽懂了嗎?昨夜,一隊歸順我軍的江南同袍,捨命捉住他們,以此明志!」

  他在朝陽中眯起雙目,高舉手臂,揮舞手中的宣言:「為什麼?因為他們很憤怒。自投誠以來,大家跟著家兄刻苦操練,積極混編。他們相信,打回家鄉,天下歸一,就能徹底過上好日子。他們也明白,回歸齊軍,或僥倖升一級,然後又是無休止的潰敗。而留在昌軍,才能真正封妻蔭子。」

  葉星辭眼尾泛紅,似胸中熱血正在外溢。聲漸激越,響徹百丈之外:

  「然而,在即將徹底融入昌軍,建功立業、為萬世開太平之際,卻被敵人的幾句空話挑撥,遭到江北同袍的猜忌。他們憤怒,但清楚,錯不在袍澤。所以,他們自行組隊,豁出性命,連夜抓來敵人,表明效忠的決心!」

  葉星辭施展著高超絕倫的「騙術」。與其說是玩弄人心,不如說是撫慰人心。

  「敵人說什麼,我們是嗜血狂徒,來擾我軍心。敵人害怕了。不過,每一場戰役結束,都有很多敵人不再是敵人。會像我的老鄉們一樣,融入昌軍的每一路隊伍。

  說什麼,收編降卒是用來送死?江南的弟兄們,左右看看,這段時間一起操練的江北同袍。這不叫送死,叫並肩為戰!至於說,底受不受信任,大家不妨看看我。」

  說著,年輕的主帥看一眼高懸的「葉」字帥旗,一拳捶在自己心口:「皇上敢讓我這個齊人統兵治軍,豈會質疑諸位?」

  紅日越懸越高,映得他眉間英氣愈盛。他環顧三軍,被滿腔熱血激出的吼聲鏗鏘悅耳,如咬金斷玉:

  「敵人怕什麼,我就偏做什麼。打仗,打勝仗!讓戰事儘快結束,才能儘快回家。帶著軍功和封賞歸鄉,而不是作為敗兵流寇!」

  「戰,戰,戰——」萬軍齊呼,欲破天幕,千萬雙充血的眼睛灼灼發亮。

  待聲浪漸息,葉星辭沉下面孔:「話說回來,軍規森嚴。那些擅自離營行動的齊人,固然勇猛,但必須責罰!我不清楚他們是誰,因為他們只留下八個俘虜和幾句憤慨的豪言。我推測,至少有上百人。各部回去查一查,知情者檢舉有賞。」

  「別罰他們了,葉將軍!」「是啊,將功折罪吧!」將士們動容地呼喊,各個虎目含淚。

  他們左右顧盼,仿佛那些無畏的江南同袍就在身邊。

  葉星辭在點將台負手而立,面若凝霜,威嚴地掃視千軍:「日落之前,如果一個都沒查出來,那我便佩服諸君的情誼,不再追究。」

  他當然沒法追究,因為俘虜是他下令抓的,這群勇士壓根兒不存在。

  重要的是,讓昌軍相信,他們身邊有如此赤誠無畏的異國同袍。而歸順的齊人也會覺得,自己所在的群體受到了庇護。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