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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便,我不挑食。」葉星辭關起門,在臥室和客廳四處走動,發現牆角立著一個香柏木浴桶,很乾淨。走了一天,晚上舒舒服服地泡個澡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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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聚在一樓大堂吃早點時,葉星辭才知道,今天是羅雨的生日。因為陳為一落座就說道:「且喜且樂,且以永日。生辰吉樂啊,羅兄弟。」

  葉星辭先是一同道賀,祝他「山色既無盡,公壽亦如山」,隨即問起他的年紀。

  「不知道。」羅雨的聲音,和他正吃的酥餅一樣乾脆,「家人死的早,沒人幫我記著,也沒人給過生日。一定要說的話,就算四歲吧。」

  「四歲?」於章遠被稀粥嗆了一下,詫異地打量對方:這他媽四歲?

  羅雨用看傻子的眼神瞥去一眼,平靜道:「四年前的今天,我遇到了九爺。從那天起,我才活得像個人,所以我就當自己是那天出生的。」

  葉星辭以為終於有機會了解對方,但羅雨說完這句,便緘口不談,眸光泛紅,看向楚翊。後者拍拍他的肩,給他夾了個肉包子,又給四舅和自己也拿了兩個。

  突然,陳為猛地捂住嘴,眉眼皺成一團,痛苦地「嗚嗚」哀鳴。羅雨神色一凜,霍然起身繞到楚翊身後,朝其後背猛擊一肘,打得楚翊吐出了剛咬的包子,劇烈地咳嗽。

  「有毒?!」葉星辭駭然看向桌上的早餐。

  這時,陳為的神態恢復如常,大著舌頭道:「我只是咬舌頭了。」

  羅雨尷尬而慚愧地坐回椅子,輕聲詢問楚翊怎麼樣,疼不疼。如果覺得胸悶,那可能是被自己打出內傷了。楚翊說不礙事,誇他反應快。

  陳為壞笑,在旁調侃:「剛剛還說,九爺對你恩同再造,你就要把他送去回爐再造。」

  葉星辭撲哧一笑,問:「我們是不是該回翠屏府了?」

  「還要再辦一件事。」楚翊從懷中取出田秀才給的筆供,左右瞄一眼,壓低聲音,「把它放回案卷,物歸原處。」

  葉星辭頓悟其中的深意。他望進男人幽邃的雙目,靈動地眨了眨眼:「因為只有在那裡,它才是真的。單拿出來,它會被說成假的。讓它好好呆在案卷里,等著皇上派人去查,才能發揮最大的價值。」

  「悟性真高。」楚翊眼中閃過欣賞和喜愛。

  「可是……」葉星辭憂慮地皺眉,「我們去而復返,再進縣衙調閱案卷,會不會太過奇怪,引起對方懷疑。」

  「會。」楚翊口吻果斷,看了看陳為和羅雨,又將目光移回來,「縣丞和主簿都不蠢。所以,得等到晚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回去。」

  葉星辭認同地點頭。沒錯,永遠不要低估別人,縣丞和主簿都不蠢。他看見楚翊起身走到客棧門口,悠然地伸著懶腰,便跟過去搗蛋。猛然出手,搔對方的肋骨和腋下。

  「哈哈,乖,別這樣……我又沒招惹你……」楚翊笑著討饒。

  葉星辭孩子氣地嘻嘻一笑,收了手,問這一天做什麼。離天黑還有好久,找個地方玩玩。

  楚翊沉吟著,指向不遠處碧瓦朱甍、畫梁雕棟的青樓,輕佻地揚起眉峰:「你不是想體驗男人的生活嗎?一起去逛逛吧。」

  「找打!」葉星辭惱火,將拳頭亮在男人眼前,「信不信老子一拳把你送回順都?」

  「你想去,人家還不開門呢,姑娘們都是中午才起。」楚翊笑著握住他的拳頭,攥在手心,望向晨靄初散的晴朗天空,「天黑之前,我們去城外田間轉轉吧。」

  入秋了,日頭依然毒辣。

  曬久了,皮膚會有種灼燒感,像被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過。萬里無雲,除了樹下,田間地頭竟無半分陰涼。

  一片片翠綠連綿的晚稻,如同一顆顆巨大的翡翠,鑲嵌在大地中。水面如鏡,映著藍天,魚鴨和諧共生。偶有白鷺和翠鳥在田間覓食,身姿輕盈可愛。

  葉星辭站在田埂,看農戶們用裹著厚繭的黝黑手掌,拔除水田裡的雜草。席帽被曬得發燙,腦袋都要烤熟了。他看向楚翊暴露在陽光下的臉:「逸之哥哥,你不戴帽子,會曬傷的。」

  「那樣也不錯,你會心疼我吧?」男人側過頭,露出一個金燦燦的微笑。

  「想得美。」葉星辭鼓著熱得泛紅的臉嘟囔,「昨天,你從魚鱗冊上看出什麼名堂了?」

  楚翊並未直接回答,而是說:「你應該知道,無論是北昌還是南齊,官宦土地免賦。」

  「歷朝歷代如此。」葉星辭抬起帽檐,讓汗濕的髮際見見風。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楚翊沿田埂漫步,眺望碧毯般的稻田,「一個窮小子,通過科舉成為官吏,之後會發生什麼?」

  葉星辭尾隨其後,答道:「會有豪紳將土地進獻給他,存在他的名下,分他一點好處。豪紳仍是土地的實際擁有者,卻不必再繳納田賦。」

  「沒錯。」楚翊的腳步頓了頓,又繼續前行。清朗的聲音,被稻田裡的風吹到身後,令聽者如飲香茗,「所以,兩國為了抑制土地兼併,都費了功夫。以江北來說,若你考中秀才,則名下百畝田地免賦,超出的部分如常繳納。考中舉人,名下五百畝田地免賦,兒子名下二百畝免賦。考中進士,則名下一千畝田地免賦,兒子五百畝,孫子二百畝。這樣,就算豪紳將土地獻給官僚,也無利可圖,因為免賦的田地數額有限。」

  「江南也是類似的國策。」葉星辭道。這些,他做太子的伴讀時,都聽師傅講過。不過,也只是略知一二。他不關心農田,只嚮往疆場。

  楚翊止步轉身,沉默片刻,才再度開口。他周身籠罩在艷陽下,語調卻冰冷沉緩,令人如墜冰窟:「昨天我發現,本縣三個楊姓舉人,加起來有二百多個兒子。也就是說,他們擁有四萬畝免賦的田地。而楊榛本人,在本縣,有五十個孫子。」

  「二百個兒子,五十個孫子?」葉星辭差點驚掉帽子,紅潤的唇瓣顫了顫,「他們是老鼠,蟲子嗎?一窩一窩的生!」他轉瞬想通了,恍然道:「是偽造身份,來兼併土地。這還只是丹宇縣一個地方,而整個翠屏府有六個縣,楊家至少占了二三十萬畝。」

  「沒錯,都是些不存在的人。」楚翊望著兩側的稻田,臉色和目光都冷峻無比,「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你說得對,對於百姓和國家而言,這種人的確是惡鼠、蠹蟲。」

  葉星辭發現,楚翊在不經意間將「百姓」放在「國家」之前。

  第88章 還是你們城裡人會玩

  「五尺為步,步二百四十為畝,畝百為頃。」楚翊沿著田埂走了幾步,像在丈量土地,「我是郡王,名下有一百頃田地,也就是一萬畝。瑞王是親王,有一萬五千畝。為防止皇室宗親侵占土地,我們的名下最多只能有這些田產,超出則觸犯王法。所以,瑞王才通過親家楊榛和楊氏宗親,偽造出成百上千的楊家子孫,來兼併土地,一起發財。招數很低劣,可翠屏府是楊榛的老家,知府是他堂侄,只要沒人細查,就不會有事。」

  「對,一定有他參與!」葉星辭驀然想起,老太后壽辰那晚,瑞王借著酒勁來星躍樓騷擾他時說的話,「我們泛舟賞月那晚,他跟我說什麼:我比你想像中富得多,不敢往外花。娶了你,就敢了。因為,外人會認為,那是你帶來的嫁妝。」

  楚翊不語,眸光更冷,幽幽嘆了口氣。

  「空了國庫,富了他們,苦了被買走田地,租地耕種的佃農。」葉星辭喃喃道。烈日當頭,卻憑空冒了一身冷汗,對瑞王的憎惡達到了頂點。

  「公主,你看看他們。」楚翊揮手遙指在田裡忙碌拔草的農夫,字字珠璣,迴蕩在朗朗乾坤和茫茫田野,「群雄割據時,他們在勞作。楚家一統江北時,他們在勞作。尹家雄踞江南時,他們還在默默勞作。青苗被亂兵踏毀了,又重新插秧,繼續生活。一代又一代,腳踏實地。昌也好,齊也好,開國不過百年。家無恆兆,國無恆運。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誰是永久的王?王朝更迭如過客,這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

  他的話振聾發聵,擂鼓般擊打在葉星辭少不更事的胸膛,隆隆作響,濺起點點熱血。

  不錯,眼前這些在田間拔草的生民,如同一塊塊磚石,構築成王朝的根基。父親的勛階高至「左柱國」,朝野無出其右。仔細想想,大齊的無數子民,才是撐起國家的擎天之柱。他嚮往疆場,可疆場上的每個人、每匹馬,嘴裡吃的嚼的,都出自普羅大眾。

  「難怪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不到田間地頭走一走,絕不會想到這些。」葉星辭主動而羞怯地勾住楚翊的一根手指,往田邊的樹蔭里走,「逸之哥哥,你總是想得很深。跟你在一起,常有豁然開朗之感。我感覺,你正在一點點往我身體裡鑽,像種子紮根似的。我的靈魂,都快變成你的形狀了。」

  「咳咳,別說了。」楚翊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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