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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想了。」夏小滿心痛極了,也跟著上火。

  齊帝崇道,中元節那日,在皇家別苑的道觀做黃籙齋。慎終追遠,以達陰超陽泰之效。

  夏小滿也去了。當時,他的臉還因那自傷的一拳而泛青。他暗中自嘲,第一次發狠揍人,竟是揍自己。

  法會開始前,皓王主動與太子攀談。嘴上在笑,看太子的眼神卻帶刺。

  他已經知道,尹北望在義安縣的新驛館,以夜明珠敲竹槓,訛走知府和知縣一筆巨款——裡面有孝敬給他的錢。他曾旁敲側擊地問過一次,但拿不出證據當面對質,只好咽下這口氣。

  法會上,超度宮中亡魂時,由於許多死去的宮人並無親屬,於是就讓他們這些活著的太監、宮女跪地,充做親屬。同在深宮當差,就算是親人了。

  夏小滿與各宮的總管太監列在首排,出神地想,幾十年之後,是不是也會有不相干的人,冷漠地在這祭拜自己。公主身邊的小太監福謙,說得也沒錯:「咱們這些做太監的,一定要對自己好,不然還指望誰呢?」

  可是,怎樣才算對自己好?主子使喚你,總不能說:我不幹活,我要對自己好。幾耳刮子就給你扇清醒了,這是仁慈的。在深宮,自尊是一種負擔,麻木才快樂。心氣再高也飛不起來,雙腳沒在泥巴里呢。

  「親人拜祭,跪——」

  跪地瞬間,雙膝一陣銳痛,夏小滿死命咬住下唇,差點叫出聲。剛剛,似乎有人朝他腳下丟了幾塊石子,稜角尖利。不是左,就是右。右邊是俞貴妃宮裡的,看來是右。

  「水火鍊度,百骸流光——」

  皇帝就在不遠處觀禮,俞氏作陪。他雙腿發抖著看向她,她也笑吟吟地回望,等他出醜。叫別人看看,太子身邊的奴婢不懂禮數,跪都跪不穩。她可真無聊啊。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出離長夜,得睹光明。萬罪盪除,冤讎和釋……」

  道長誦經作法,夏小滿緊咬著牙,跪得端正,紋絲不動。他在首排,這麼顯眼的位置,決不能給太子丟人。漸漸的,他甚至能從痛楚中分離出甜蜜和快樂,就像把漂在水上的油花撇出來。耳旁的經咒,宛如讚歌。

  第78章 你放肆!

  兩刻之後起身時,衣裳被冷汗浸透了。夏小滿雙腿麻脹發熱,雙膝被石子硌出幾個血坑。太子見他臉色蒼白,問他怎麼了。他小聲講:「俞貴妃的人,往我跪的地方丟石子。不過沒關係,我堅持住了。」

  法會結束,夏小滿嘀咕,走不動了。尹北望撩開他衣擺,才發現兩條褲腿自膝以下鮮血淋漓。尹北望憐惜地嘆了口氣,命人將他背回東宮,今天別再走動。

  宮女琳兒主動為他敷藥包紮,還柔聲叮囑他好好休息。可是夏小滿很快又滿地溜達了,像跟在母雞身後的小雞,緊隨太子左右,直到入夜。

  朦朧南溟月,洶湧出雲濤。

  帝後嬪妃齊聚別苑的湖心亭,觀看河燈。數百名太監宮女,手提蓮花燈,羅列湖畔,猶如為一池碧水裝扮了發光的項鍊。

  滿湖星斗,萬朵金蓮。明明滅滅,參差難數。

  「河燈能為亡者照亮回家之路。」齊帝道。

  「陛下怎麼什麼都懂!」俞貴妃的臉,在河燈映襯下很嫵媚,「跟你在一起,每天都在學新東西。我要活到老學到老,好不好?」

  「好,怎麼不好。來,我們一起放燈。」

  可這不是市井孩童都知道的?夏小滿站在太子身後腹誹。可齊帝享受其中,拉著俞氏的手,在亭邊放燈。那兩盞碩大精巧的蓮花燈,專為帝後而備。可皇后不在,她病體疲乏,提前回宮了。

  「岱嵐,你幫我把河燈放了,追念你夭折的哥哥。」回宮前,皇后這樣對尹北望說。

  此刻,那盞燈卻到了俞氏的手裡。她在燭光中笑得甜美,與齊帝攜手放燈,恩愛有加。還做作地踉蹌一下,引得齊帝來扶。

  「好險,差點就栽進湖裡去了呢!臣妾可要好好報答,陛下的救命之恩。」

  葉貴妃冷冷覷了他們一眼,似乎被噁心著了。她質問俞氏,怎麼敢拿皇后的燈,皇后本想用來追念早夭的皇長子。齊帝在中間打圓場,說一盞河燈而已,是自己拿給俞氏的,放著玩玩,開心就好。

  「陛下,臣妾不知皇后姐姐的心意,來年注意就是了,葉妹妹也是好心提醒。」俞氏的聲音,就像一鍋正在熬煮的蜜糖。葉貴妃淡淡掃了齊帝一眼,漠然告辭,說回宮陪皇后了。

  夏小滿一身雞皮疙瘩,在角落翻白眼,聽見尹北望沉重而急促地呼吸著:「我要把這個女人推下去。」夏小滿遽然一驚,立即在對方衣袖拽了一把。這一下,令尹北望瞬間冷靜,回過頭朝他苦澀地笑了。

  觀過河燈,聖駕回宮。

  齊帝要去看望皇后,尹北望也同行。父親乘抬輿,兒子步行相隨。滿月皎潔,如水銀瀉地鋪滿宮道,父子難得獨處閒聊。

  聊到在壽宴猝死的昌世宗,齊帝嗤笑一聲,語氣堪稱快活:「死多久了?轉眼四個月了吧。哼,膽敢娶朕的女兒,結果如何?無福消受。這說明,他命淺福薄,根本就不是天子,妄領天命而已。朕可不會像他一樣,朕身強體健,才四十五歲,還要再活三十年。你靜下心,再歷練三十年。將來舉兵北伐,別辜負了朕為你取的名字。」

  「兒臣明白,必定不負厚望。」被預告還要當三十年太子的尹北望淡然道。

  「朕很放心不下你妹妹。就選瑞王,挺好的。瑞王是永曆小兒的親叔叔,老太后的親兒子,十拿九穩的攝政王。嫁給他,這輩子也有依靠了。」

  陛下,你的愛女正獨自浪跡天涯呢,夏小滿暗道。

  他忍著雙膝的脹痛,默默跟隨,卻渴望這條路長一點,再長一點,能讓父子倆多聊聊,讓聖上體察太子的辛勞——自己能悠閒地與妃嬪冶遊,與道士論道煉丹,全憑太子操勞國事。

  一炷香後,夏小滿又急切地渴望這條路變短,再變短,下一步就邁進皇后的寢宮。

  因為他看見,俞氏的貼身宮女,正貼著牆根迎面跑來。夏小滿冷冷盯著她的腳步,猜得出她的台詞:皇上,貴妃娘娘身體不適。

  「皇上,貴妃娘娘身體不適!」那宮女大膽地跪攔聖駕。多年來,俞氏用這個法子,無數次在齊帝去寵幸其他妃嬪的路上將其劫走,屢試不爽。

  「怎麼回事,太醫怎麼說?」

  「瞧不出來,只是腹痛難忍。」

  放幾個屁就好了,夏小滿想。但齊帝顯然不這樣認為,毫不掩飾臉上的心疼,立即吩咐:「擺駕凝珍宮。」

  「母后還在等您。」尹北望半垂著眼,不帶表情地輕聲說。

  抬輿上的齊帝怔了怔,似乎也意識到此舉不妥,卻瞬間挑出其中的合理性:「皇后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俞貴妃是急症。朕先去看看她,很快就走。」

  太子接下來的話,讓夏小滿倏然冒了冷汗。

  「去了,可能就出不來了。」

  「放肆!」齊帝惱羞成怒,臉紅耳赤,怒拍抬輿的鎏金扶手,「朕的事,要你多嘴!你母親為何舊病復發?因你妹妹遠嫁。她為何遠嫁?因你輕敵冒進,被人圍困,葉大將軍不得不從流岩調重兵去解圍,結果丟城失地。若非他死守重雲關,耗得北人坐下來談判,朕就成亡國之君了!

  你這麼溫吞內斂的人,怎麼會幹出那麼冒失的事?議和時,那個死掉的老傢伙,聽說你妹妹傾國傾城,非要給朕當女婿。他真的好色嗎?他缺岳父嗎?他是要在朕的心頭剜肉!故意噁心朕!索要的陪嫁裝了好幾船,那可都是民脂民膏。你母親是因你而病,你少跟朕在這陰陽怪氣!」

  尹北望面如古井,無波無瀾,承接著劈頭蓋臉的痛罵。

  「起駕!去凝珍宮!」

  齊帝走了,頭也沒回。一個男人,真的牽掛一個女人,總會找到理由去看她。哪怕是翻舊帳,混淆是非。

  尹北望枯站著,像被忽然間變得冰冷的月色凍住了。良久,才繼續挪步,神色恬淡,若無其事。

  帝後是從何時開始疏遠的?夏小滿回想,似乎已經很久了。皇后兒時是長公主的伴讀,與皇帝。她端莊持重,不說無腦奉承的話,也不做諂媚爭寵的事。

  幾年前皇后鳳體抱恙,容顏憔損,無法侍寢。夏小滿已經不是男人,但他知道,男人離了那事兒活不了。夫妻離了那事兒,長久不了。

  俞貴妃本就受寵,葉貴妃又是清高淡泊之人,於是前者一步登天。皇帝也曾留戀年輕姑娘,可幾天後,他還是會屁顛顛地回到俞氏身邊。

  有人曾聽凝珍宮的宮女嚼舌頭,俞氏為了固寵,會在床笫間做一些低賤的事。當然,嚼舌頭的已經沒了舌頭,成天在浣衣局搓衣服。

  從前,帝後間有玉川公主這件貼心小棉襖為紐帶,還能時常聚在一起談笑。公主出嫁後,棉襖丟了,紐帶斷了。男人都想有兒子,但當兒子夠用時,反倒更寶貝女兒。她們溫婉,貼心,對父親的地位沒有絲毫威脅,也沒有爭權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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