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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青禾沉默著,為妻子倒了一碗水,扶她躺下。他舔了舔皸裂的嘴唇,聲音壓抑著憤恨:「當初,我剛剛到任,治下有一戶富裕人家,姓孫。孫家為人厚道,有十頃祖傳的天字號水田,還自己修了水利。一天,孫家的田產被楊氏宗親低價強買霸占,對方據說是楊榛的某個遠房侄子。孫家登門理論,他們又反告孫家肆意傷人,強暴丫鬟。我升堂斷案,認定孫員外冤枉,楊家誣告,命楊家將強買的田產退回。可兩天後,知府衙門來人,將此案和孫家人提走重審,叫我不要再管。後來,罪名坐實,孫員外和兩個兒子死在獄中,妻女一直被關在女監。」

  明目張胆的強買霸占,還反咬一口!葉星辭聽得渾身發冷,想坐下,又怕把椅子坐壞。他站直了,緊張地追問:「然後呢?」

  「我查出楊家田產無數,僅我治下的縣,就有數萬畝田地是楊氏宗族的私田。」李青禾握緊雙拳,不自覺地拔高聲音,暗藏的憾恨噴薄而出,黝黑的臉龐逐漸漲紅,「我向監察御史參了知府一本,說他縱容世族兼併土地,他反咬我貪墨,還提前在我家裡藏銀子。我革職返鄉,務農至今。我有心解救孫家母女,但妻子害了病,又沒有路引、路費,始終未能成行。」

  「孫家母女叫什麼,長什麼樣?」楚翊負手而立,冷靜地問。

  李青禾簡明扼要道:「孫小姐閨名筱闌,姿容秀美,左眼角有顆小痣。孫夫人娘家姓趙,單名娟,臉上受過傷,有一小片淡淡的紅痕。」

  楚翊緩緩移動腳步,靠近李青禾,目光與聲音一樣幽冷:「楊家兼併田地,與瑞王有關係嗎?」

  葉星辭眸光閃爍,瞄著男人。好個楚一隻,一隻狡猾的狐狸。藉口視察沅江水運,實則翻舊帳暗查瑞王的醜事。若那老癟三真的觸犯國法,自己就有正當理由退婚了。這,就是楚翊那一夜所說的「辦法」。

  第77章 你總是在偷偷看我

  「瑞王?」李青禾渾身一震,看看妻女,表情僵硬如石。空口污衊當今皇叔,可是滿門抄斬的重罪。猶豫許久,他狠狠一咬牙:「九王爺,憑你兩年不收地租,我斷定你是仁厚之人,所以我告訴你。」

  他略一停頓,決然抬眼:「一定與瑞王有關!我斷案時,楊家人氣焰囂張,藐視公堂。還說,他們族長跟皇上的胞弟結為兒女親家,這些田其實都是給瑞王爺買的,叫我別不識時務,否則王爺一口唾沫從順都噴過來,能淹死我。經旁人提醒,那人才住嘴。楊家兼併田產,就是始於與瑞王結親!」

  「好。」楚翊深深點頭。

  他環顧這家徒四壁的破屋,炕上始終咳嗽的婦人,和兩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嘆了口氣,「看得出來,你是個廉吏,一點家底也沒攢下來。我都兩年沒收租了,你怎麼還窮成這樣?」

  「回王爺,都花在為拙荊看病抓藥上了。」

  葉星辭瞥一眼被自己坐塌的椅子,深感內疚。正從袖中摸銀子,只聽楚翊道:「這樣,我修書一封,你交給寧王府的管家王公公,他會給你安排住處和郎中。你收拾一下東西,我為你雇輛車,帶老婆孩子去順都吧。」

  楚翊沒找到筆墨,於是招呼屋外的羅雨,四處借一借。一旁,李青禾默默搖頭。

  「很清高嘛?」楚翊輕笑,俊逸的線條緩緩舒展,「可是,清高救不了你老婆。趕快收拾東西,我急著趕路呢。」

  李青禾用泛紅的雙目看了楚翊一眼,開始里里外外拾掇行囊。將雞籠里的幾隻母雞,捉進一個大竹筐。大一點的丫頭,開始整理衣物。

  葉星辭跟在楚翊身後退出屋子,拍打著衣服後的塵土,問:「九爺,你是怎麼刨出這樁舊案的?你是地鼠嗎?」

  楚翊笑了,隨即正色道:「一個知縣,絕不會無故參劾上官縱容土地兼併,而發生地又是楊榛的老家,知府是楊榛的侄子,楊榛又是瑞王的親家和堅定的擁躉。太巧了,所以一定有蹊蹺。」他清冷沉穩的聲音陡然一轉,溢滿柔情,「雖然我也不確定,但是為了你,還是決定追查到底。」

  「不單單是為我,也為天地間的公理道義和浩然正氣。」想到含冤而死的孫家父子,和仍困於囹圄的母女,葉星辭義憤填膺。

  「四六分吧,你六。」

  不多時,李青禾懷揣楚翊的手書,攜妻女和幾隻母雞,坐上雇來的馬車,朝順都城顛簸而去。臨行前,楚翊叮囑:勿對旁人提起這次會面,他們根本就沒產生過交集。

  楚翊一行朝反方向行進。走出很遠,忽聽一道高亢洪亮的聲音,滾過官道的塵土,叩擊在每個人心弦:「九爺——」

  葉星辭回眸,見那黝黑的漢子下了車。他立在路中,深深鞠躬,額頭幾乎觸及膝蓋。他的臉一片模糊,也沒再說話,但那份洶湧的感激清晰地傳遞而來。

  楚翊揮了揮手。

  遇到岔路口之後,他們轉向南方。葉星辭想,既然這傢伙喜歡我,又機緣巧合做出善舉,接下來必定要自誇幾句。

  但是,楚翊沒提過一個字。就像他從未標榜,府里很多丫頭都是陣亡將士之後,封地的佃租已經兩年沒收了。

  葉星辭總是忍不住去看楚翊,又在對方目光掃過來時迅速移開視線。日頭越升越高,攀至頭頂。他戴起席帽遮陽,楚翊卻不怕曬。

  「你怎麼不戴帽子?」

  「你總是在偷偷看我,要是看不清我的臉,該多失落啊。」

  葉星辭羞憤地白了男人一眼,壓低帽檐。每朝南走一步,他都更開心一點,因為離家更近了。

  他望著前路悠悠地想,我們太子爺也是宅心仁厚之人。雖然行善之際,會僱人在市井間宣揚,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皓王也這麼做。

  **

  江水滔滔,白浪翻滾,旅人猶如漂浮在大地的肚腸中。

  這樣的聯想,令夏小滿又開始暈船,頭重腳輕,如同一個溺水者那樣無比的渴望靠岸。

  有時,行走於深宮,望著宮牆外的藍天,他也會突然有類似之感。他會不受控地去想像,另一片天地,有另一個自己,擁有健全的身體和截然不同的生活。

  江水有岸,宮牆無邊。

  船艙里,有齊國人聊起那首剛傳到江南的童謠,都在笑。

  「豬蹄煮了一千滾兒,一直朝里彎彎。心裡擺不正大秤砣,總往一邊偏偏。」

  果然,越俗的東西,流傳越廣,百姓就愛聽這些。夏小滿抱著自己的松鼠,暈乎乎地聽著,也要笑死了。他尤愛那句:老蟾蜍,愛蛤蟆,一窩喜歡一窩。

  他離開兆安前,公主與瑞王的婚事,和這首童謠一起傳進宮裡。對於前者,聖上並無異議,甚至終於放下心來,認為這是個極好的歸宿。對於後者,聖上禁絕宮人傳唱,違者杖斃。

  理由是:有損邦誼,有失國體。

  對此,尹北望淡淡評價:「什麼邦誼、國體,皇上是心虛了,因為這首童謠也格外契合他。老蟾蜍,愛蛤蟆,一窩喜歡一窩。他不是,也最喜歡和自己相像的皓王嗎?」

  他坐在床邊,陰鬱地盯著泡在銅盆里的雙腳,神情冷漠地說出大逆不道之言。然後,對跪在眼前的夏小滿扯出一絲笑:「你辛苦點,再過江跑一趟。不能讓小葉子嫁給瑞王,你多待一陣,跟他一起想辦法。」

  夏小滿乖順地點頭,將棉巾鋪在腿上,墊著太子的腳,對待古董般精細地擦拭,悄聲道:「殿下,方才那樣的話可不能再說,被別人聽去就壞了。」

  「我也就跟你講講,你又不是別人。」尹北望隨手挑起眼前人的下頜,溫言細語,「這次去,路上別累著,別抄小路。上回你遇著劫匪,多險啊,臉上青了半個月。」

  「嗯,沒什麼累的。」

  幾句輕飄飄的關切,於尹北望而言,只是浪費一點口舌,夏小滿卻如獲至寶。

  他像貓一樣,將下巴擱在尹北望膝頭,感激地仰望對方俊美的臉龐。他反覆回想這幾句話,以及當初尹北望看見他臉上的傷時那微蹙的眉頭,不禁身心戰慄。做太監也挺好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殿下,你很需要我的,是吧?」

  「當然。」

  「上次見面,葉小將軍說:殿下還說離不開我呢,還不是照樣把我丟在異國他鄉。」夏小滿脫口而出,才意識到不妙。他答應幫葉星辭隱瞞這句話,也確實瞞了許多天。

  尹北望的臉色驀然一沉:「他這樣說?他,他是不是很怨恨我?」

  「他被鄉愁所困,只是有口無心。」

  夏小滿很後悔將這句話說出來。因為,尹北望失眠了。輾轉中,他喃喃地說著:「我沒辦法。他自己頂上去了,我只好叫他留下,我沒辦法。再見面你告訴他,將來有機會,我會把他接回來,一切還和從前一樣。」

  斷斷續續,尹北望跟夏小滿聊了很多,主要關於幾天前的中元節。他說,直到此刻,他心頭依舊燒著一股邪火,才會私下說出忤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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