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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有天晚上,我在廁所里刷牙,聽到爸爸在屋子裡打電話,於是我把廁所門打開,爸爸在電話里說他晚飯吃了什麼,問那頭的人你吃了什麼,又說他現在正在看電視,又問那頭的人你在做什麼,最後他說你要不要我來看你,晚上我來看看你。我那時突然失控,我忘記嘴巴里還滿口的薄荷泡沫,直愣愣地走回屋子裡,看著爸爸,爸爸握著電話,沒有掛掉,我們就發了會怔,他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我先掛了,然後他對我說,你去把長褲穿上。就這樣,他都沒有看我一眼。

  "你不正常。"小鏡對我說,"你要去談戀愛,跟你爸爸一樣。"

  "我不要。"

  "阿槐不是喜歡你嗎?"

  "我不要!"

  "笨蛋,你跟他談戀愛,你就不用擠公交車了,他可以用自行車帶你回家。"

  如果阿槐知道我跟他談戀愛是為了讓他騎車帶我回家,他絕對不會原諒我,但是誰在乎原諒不原諒這回事情呢,以後我也不會原諒爸爸,而他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情。

  我跟阿槐的事情不值一提,他只是每天清晨都在一個路口等我,於是我從家裡早早出門,坐上他的自行車,放學後他再把我帶回這個路口,我再走回家。他跟我說談戀愛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有點沮喪,而我不用再擠公交車了,我有點顧不上他。他給我寫了張小紙條,我翻課本的時候才看到,上面大概說他想要緊緊地抱住我,我記得他用了一個感嘆號,或者是兩個。我把紙條給小鏡看了,她就嗤嗤地笑,那些詞語依然讓我恐懼。抱。緊緊地。這讓我感到阿槐像是個陌生人,我比較喜歡在電話那頭不出聲的他,他曾經給我放一首《在鑽石天空下的露西》,那是他從電台里錄的,放了一半的時候就突然沒有了,他也沒有再繼續找盤新的磁帶放下去,我們倆就這樣靜默著,呵出來的熱氣噴在話筒上,後來我手心都出汗了。

  第29節:鑽石天空(4)

  小鏡說阿槐跟她抱怨,說我不願意與他接吻。我的確不願意與他接吻。

  我對小鏡說:"我不想出什麼事。"

  "會出什麼事情?"她揶揄地看著我,仿佛準備好了我說出的答案必定是可笑的,她便會再次笑倒在地上。就好像我第一次長出腋毛時的驚恐地舉著胳膊給小鏡看,我一直以為那應該是爸爸身上的產物,是男人才有的,黑簇簇。於是這次我決心不說,因為我並不知道那些事情是怎麼做的,我也不知道公交車上,男人的手伸進我的衣服裡面到底是想要做什麼。我感到辱房裡的那顆硬核桃疼了一下,有一些無法入睡的夜晚,我學習撫摸自己,可是我知道一切都不得要領。

  阿槐,他們,他們在索取的到底是什麼。

  於是星期六的下午,趁著爸爸在午睡時,我摸了他放在褲兜里的鑰匙去重新配了一把,打鑰匙的銅屑濺到了眼睛裡真疼,那個老頭起勁地跟我說對不起,而我只是忐忑不安,緊張到肚子都疼了起來。我知道我想要懂得的事情大概就在那些錄像帶里,這種願望突然變得如此迫切,竟然連帶出許多肌膚的渴望來,那枚新到燙手的鑰匙就被我藏在沙發的夾層里,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忍不住去撫摸這枚鑰匙,因為從未被使用,它的齒型還是磨手的,我感到一種強烈的渴望,這種渴望在夏天的兒童樂園裡也出現過,但是無法說清楚,我想起阿槐在小紙上寫得那些字句。抱。抱,緊緊的。字字灼心,不得不狠狠閉一閉眼睛,把他穿著黑色牛仔褲,單腳撐地,騎在自行車上的樣子徹底甩開,每回我從他的自行車上跳下來,他就是這副樣子,瘦削削的,像只孤獨的螳螂,我都不敢回頭去看他,走得飛快,唯恐在他的目光里逗留時間一長,就被那股灼熱的氣焰燒傷。

  可是我一直沒有機會看那些錄像帶,因為爸爸總是在,每個周末,每個夜晚,逼仄的房間也讓我完全沒有辦法在半夜三更偷偷打開錄像機來,我只是趁他在洗澡的時候打開過那個抽屜,抽屜里放著戶口簿,存摺,裝在信封里的發票,和錄像帶。

  我再次感到肌膚強烈的渴望,是種走投無路的知覺。

  倒是也在抽屜里看到一封很早以前的信,跟些黑白舊照放在一塊兒,看日期是我出生前的事情了,媽媽寫給爸爸的,語氣平淡,大意是說他們本來星期三約好去看電影的,現在她有事情不能去了,但是她明天可以去見他,因為她要去他家那兒的裁fèng鋪里取一條做好的裙子。不知道爸爸為什麼保存著這封信,我想,我以後會不會也這樣與阿槐說話,那麼平淡,那麼無聊。

  第30節:鑽石天空(5)

  周末回家放學回家,卻看到那枚光澤過分強烈的黃銅鑰匙被爸爸醒目地放在茶几上,房間裡散發著一股消毒藥水和檸檬味空氣清新劑的味道,那些很久都放在不應該的位置的物件,都被挪回了原位,沙發上鋪了層新的鉤花毯子。

  爸爸從廚房端著盤炒雞蛋進來,看到我,就把鑰匙朝我砸過來,我沒有躲,砸在了我的右側額頭上,我感到大難臨頭,所以不能躲。

  然後爸爸痛心疾首地想對我說話,但是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他張嘴,找一個合適的句子,又搖頭,又嘆氣,我等待著,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半,最後他一字一頓地說:"你怎麼那麼下流?"

  接下去他說了很多話,他說起媽媽,我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他大致在說如果媽媽在的話就不會這樣,他說他不想幫我買衛生巾,他說很多事情他沒有辦法跟我說,他又說今天本來小姚阿姨要來的,但是現在他不讓她來了,他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去應付另一個女人了。

  而我再一次地,還沒有開口辯解就開始抽泣,越來越劇烈地抽泣。我們坐下來吃飯,我還在哭,眼淚掉在米粒上,掉在涼掉的炒雞蛋里,電飯煲里煮出來的僵硬米粒梗在喉嚨口,我咳嗽,狼狽不堪,傷心欲絕,我覺得委屈是因為,我根本沒有看過那些錄像帶里的東西,以後我也再不會有機會看了,我有一萬個為什麼要問,我不能問爸爸,可是這幾天來盤桓在身體裡的劇烈渴望突然就消失殆盡了,找不到痕跡,像一場驚悸醒來的夢。

  我含著飯,滿臉的淚水,我不知道小姚阿姨是誰,後來又想那大概就是電話那頭的女人,於是我含糊不清地問爸爸:"那么小姚阿姨以後還來麼?"

  爸爸重重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筷子彈到地上,他看起來像是再也不願意與我說話了。我想起初cháo的那天把換下來的內褲扔在廁所的臉盆里,晚上我在被子裡看書,爸爸走進來把那條內褲扔到我的面前,什麼話都不說,也是這樣,仿佛再也不願意與我說話,我覺得有什麼東西,把我們倆隔得特別遠,特別遠,我也覺得他再也不可能給我買輛自行車了。

  星期一的清晨我比平時早一點走去與阿槐相約的那個路口,阿槐已經在那兒了,他套著件白色牛仔衣,這讓我突然意識到,已經是秋天了。我朝他走過去,他卻驚恐地望向我的身後,然後驚慌失措地開始踩自行車踏板,我朝他揮手,對他叫:喂,等等,但是他一溜煙兒地消失在我面前霧蒙蒙的馬路上,於是我回頭看,看到爸爸,他就垂頭喪氣地站在我身後,他的手裡拿著條掃帚,是在馬路邊上垃圾車上擱著的掃帚,現在他把掃帚扔掉了,他傷心地看著我,他的眼神讓我感到我的身體的另一半也死掉了。

  第31節:鑽石天空(6) www福Fva L哇cn網

  他打了我一巴掌,在馬路上,這是我記憶里他第一次打我。

  "你怎麼那麼下流?"他說。

  "我沒有。"

  "他怎麼你了?"

  "給我買輛自行車吧。"我央求爸爸,我央求他給我買輛自行車,一輛小小的自行車,一輛同學們都騎的自行車,我只是想要輛自行車。爸爸注視著我,我想他再也不會相信我了,而我也再不會相信他了,他的承諾都是假的,他說:"快去上學吧,一會兒車子該擠不上了,自行車的事情回家再說。"我的一半面孔還是火辣辣的,我用舌頭舔著右顎下的那塊牙齦,那兒好像出血了,可是這都還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災難的日子又要開始,我不會再原諒爸爸,我知道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會跟我提起自行車的事情,或許他也不會再提起小姚阿姨的事情。他只以為那些我晚歸的傍晚,我都是在與阿槐或者其他哪個男孩鬼混,他說他總有一天要打斷那些男孩的狗腿。其實我只是站在車站等待一輛放站的公交車,大部分時候沒有,我就走在路上,走著走著傍晚就過去了,天就暗下來了。

  這天我沒有再與阿槐說話,我在走廊里看到他朝我走過來就轉頭走了,放學後他推著自行車跟我後面,一副永遠不離不棄的傻模樣,我在想早晨他為什麼要逃走,他這樣讓我覺得特別猥瑣。我很想告訴他為什麼我要跟他談戀愛,但是我膽小如鼠,而且那些小紙條里的字句再次灼熱地跳躍起來。抱。緊緊地。我真下流,是的,爸爸沒有說錯,這一切讓我覺得真下流。我在公交車站台上站了一會兒,用眼角的餘光看到阿槐朝我走來,滿懷渴望,我能夠感到他的渴望,他想要抱住我,緊緊地,並且與我接吻。我想起小鏡告訴我他說的話,覺得阿槐真的是要走過來,與我接吻。

  於是我飛快地跳上輛進站的公交車,車門粗暴地關上,我從窗戶fèng里看到他空張著嘴巴,像是要譴責,又這麼如泣如訴。我真不想再看到他第二眼。

  公交車散發著久違的,臃腫身體的氣味,我站在駕駛員身後的橫槓邊,把書包擱在發動機上,但是駕駛員粗暴地讓我把書包移開,說遮住了他的反光鏡。我往後縮,縮到一隻粗糙的男人的手的旁邊。我敏感地收縮起所有的毛孔,心裡絕望地哀嚎。

  這隻手扶住了我的腰,這隻手把我的衣服拽出來,我已經在外套里穿了一件毛衣了,那隻手不厭其煩地拽著,摸索著,插進我的皮帶扣里。我覺得疼,它的老繭蹭到我的皮膚,我用指甲掐它,但是它沒有退縮。我想起的全部是爸爸的臉,他傷心的臉,他的皺紋,他的一點點白頭髮,他傷心的話我就會想死,所以我沒有喊,我絕望地用指甲掐那隻粗糙的,下流的,手,用盡力氣,最後我覺得指甲都要斷了,可是它粗暴地揉捏我,那裡。小鏡說不要讓男人碰你那裡,但願她只是開了個玩笑,就好像無數個她對我開過的玩笑,最後她哈哈大笑地拍著大腿,但願這也是個玩笑。

  第32節:鑽石天空(7) www福Fva L哇cn網

  我覺得兩腿間像被一把裁紙刀划過,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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