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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碑文墓表這類東西,還有作秀或被懷疑作秀的餘地——在古人,此類文章不少實屬虛文——那麼,他為門生瞿式耜所寫悼文就沒有任何作秀的必要,而完全是真情的流露了。此蓋出三點:其一,只是寫給自己看的,不是為了拿去示人;其二,作者與對方情誼非同一般,無秀可作;其三,此文之寫,純因感興迸發,積鬱之深,而致筆不能不命。

  說到南明後期的歷史和政治,瞿式耜便是最最重要的人物;如果弘光間第一人是史可法,那麼永曆朝的這個位置該屬於瞿式耜。他們兩位,品格、價值、作用都極相似。瞿氏在南陲獨撐大局,行狀堪比劉備託孤之後的諸葛亮,永曆四年(1650)在桂林被捕,慷慨就義於仙鶴嶺。

  早在三十年前,瞿式耜即拜錢謙益為師,師生間情深誼厚,牧齋第一部文集《初學集》,即由瞿式耜率眾同門熬心費力為老師刻成。晚年錢謙益憶及當初,仍為之銘膚鏤骨:《初學》往刻,稼軒(式耜號)及諸門人,取盈百卷,敢假靈如椽之筆,重加刪定,汰去其蘩芿,而訶其可存者,或什而取一,或什而取五,庶斯文存者得少薙稂莠,而向所自斷者,亦藉手以自解於古人。[32]

  而在政治和仕途中,多年來瞿式耜無愧師門,反倒是錢謙益作為老師尊嚴掃地。乙酉後,師生二人,一個曾覥顏苟且,一個卻履仁蹈義,可謂渭濁涇清。我沒有憑據說錢謙益幡然省悔,中間有學生刺激的作用,但推而想之,如此義肝忠膽的學生,必能令為人師表的錢氏捫心難安。

  自從瞿式耜南下抗清,錢謙益即與之消息睽隔。他自然知道這位得意門生在做什麼,只是無由溝通交流。而痛悔以來,他其實必有滿腹心曲想對式耜言說。事實上,他連瞿式耜犧牲就義的消息也毫不知情,而是足足過了十年,突然聞此噩耗。剎那間,苦痛傷悲,百感交集;此正是文前之序所言:瞿臨桂(瞿氏受封臨桂伯)以庚寅(1650)十月殉義於桂林。越十年辛丑,厥孫昌文以《粵中紀事》一編,繕寫來請。於時五日(端午節),方食角黍,放箸而嘆,援筆憑弔,遂以《角黍》命篇。[33]

  端午之日,方食糯粽,由屈原想到了瞿式耜——這既是錢謙益對門生的評價,同時未嘗不是一種攬鏡自嫌。為了表示以式耜比屈子的意思,文章特地採取了楚辭的文體。寫得最用力的,是這幾行:屈子沉魄於水府兮,吾子煅骨於灰場。扇腥風於毒炭兮,炎桂林為崑岡。藏吾血三年而成碧兮,雖燔颺其何妨。[34]

  “腥風”即滿清,古時常以“腥膻”蔑指異族。它們說,屈原沉冤於水泊,式耜獻身於戰火;而燃起戰火的,是滿清這“腥風”、“毒炭”;式耜雖死,碧血丹心與世長存,雖化灰煙又何損於他?筆尖流瀉這些詞句時,錢謙益應該是為平生得學生若此而欣慰和光榮吧?“吾子”換成今語,好比稱“我們的瞿先生”,是既敬重而又親切熱烈的口吻。

  錢氏晚年,深為失足而痛楚,自責之苦無以復加。如與《江變紀略》作者徐世溥(《清史稿》作徐士溥)通信時說:喪亂已後,忽復一紀,雖復刀途血道,頻年萬死,師恩友誼,耿耿余懷。自惟降辱死軀,奄奄餘氣,仰慚數仞,俛愧七尺。郵筒往來,握筆伸紙,輒復淚漬於袵、汗浹於北。聲塵寂蔑,與吾巨源(徐世溥的表字),積不相聞,職此由也。

  一紀,即十年。“數起於一,終於十,十則更,故曰紀也。”[35]就是說,至此錢、徐十年未通音訊了,原因是錢謙益無地自容,迴避和故人來往。從信中看,這次亦是徐士溥因寫《江變紀略》,欲就史事請教錢氏,而主動聯絡。“《江變紀略》,假太子者,一妄男子,謂是王駙馬,亦非也。”這是錢謙益回答對假太子王之明案的看法。而我對以下一語很感興趣:“舊輔,腐儒也,當少為贊予,以旌愚忠。”“舊輔”者,應系弘光間某大學士,但不知指誰。史可法、高弘圖都不算“腐儒”,王鐸似乎有點“腐”但卻是假裝的,其人心思頗滑,何況錢謙益不可能認為他值得“少為贊予”,故而這句落在誰身上尚待琢磨——此題外話也。

  又於致方以智信中,以“亂後廢人”自況,形容餘生有如“昏天黑地,從漫漫長夜中過活”。[36]而自審、懺悔最深的一次,是將屆八十之前,就族弟等欲為之祝壽而寫的求免信。時在1661年,族弟錢君鴻提前給錢謙益一信,並附六百字長詩,“期以明年初度,長筵促席,歌此詩以侑觴。”錢謙益回信,說“開函狂喜”,然而“笑繼以忭”,“俄而悄然以思,又俄而蹴然以恐,蓋吾為此懼久矣。”活著或生命,於他,長久以來已如一塊巨石。他覺得當不起祝壽這樣的事。他比較了“祝”和“呪”這兩個相像的字,“夫有頌必有罵,有祝必有呪,此相待而成也。有因頌而召罵,有因祝而招呪。”族弟雖出“頌”“祝”無疑,但自忖慶壽對於自己這種人卻只有“罵”“呪”的意義。他嚴厲地自我譴責:少竊虛譽,長塵華貫,榮進敗名,艱危苟免。無一事可及生人,無一言可書冊府。瀕死不死,偷生得生。

  認自己一無足取,全為失敗之人生。人生如此,祝壽便是挨罵:“以不罵為頌,頌莫禕焉。以無呪為祝,祝莫長焉。”於是再次懇求:“子如不忍於罵我也,則如勿頌。子如不忍於呪我也,則如勿祝。”[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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