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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將尚存之一息,盡用於抗爭,而不願徒死。他其實是要以這種方式,通向死亡。“陳詩孔子廟,橫甚。”於是被抓。入了監牢,他知自己已盡完了最後的氣力,“一日,取毫楮作自敘,賦《絕命詩》,以手扼吭而斃。”[28]

  活著,非因苟且,而是視為餘力,去做個人的拼爭。這是從葉尚高到呂留良,很多明遺民的生命意義。

  六

  披閱史志,一日掩卷之餘,忽然閃出這樣的認識:既非殉國的烈士,亦非始終不渝、一息尚存便盡其綿薄的抗爭者,相反,倒是某些名節有虧、曾入泥淖的轉變者,於遺民現象的表現最有力焉。

  不妨明言,這認識來自錢謙益的《有學集》。這是他乙酉年以後或者說主要是入清後的作品結集。

  截於乙酉年,我對錢氏印象極差。那種感受,甚至引起了對東林—復社的一定動搖。我很不明白,以錢氏低劣的人品,居然在這個進步的陣營中引領風騷、深孚人望,道理何在?從甲申國變後南都定策,到乙酉五月南京投降,錢謙益沒做過一件讓人佩服的事。他力主迎立潞王,漂亮的說辭是潞王較為“賢明”(其實並無此事),內里則的確是以黨私摒棄綱倫,所以客觀上授人以柄,使得馬、阮等能夠掌握主動,連累史可法被逐出南京,最終令弘光朝一開局就建立在不利的政治基礎上。而造成這種局面後,錢謙益又盡顯小人態,曲結馬士英,幾乎可以說沆瀣一氣。又在最後關頭,端出道學架子,阻止朱由崧遷都。而最為不齒的,是他轉瞬之間變成降敵者,與趙之龍分別領銜文武大臣,獻國都於滿清。

  《小腆紀年附考》曾引乾隆皇帝的話:“謙益一有才無行之人。”徐鼒且附以“真萬世斧鉞之公哉!”的評論。[29]如僅至乙酉年止,此論允謂精當。然通觀錢氏一生,則既不精當,更談不上公正,實際反倒應說是惱羞成怒的潑污之言。為什麼?因為錢謙益於其後期生涯,大覺昨非,深切懺悔,抽身而退,以遺民姿態終死。對此,作為清朝皇帝的乾隆,詈以“無行”頗自然,而在錢氏本人,我們卻認為是去“無行”而就“有德”。

  錢氏投降後,官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充修明史副總裁。但在職僅六月,即以病為由辭歸。那時他五十三歲。康熙三年卒,終年八十四歲。注視這一時間表,我意識到兩點:一、錢氏抽身極早;二、他用剩下的絕大多數光陰證實並守住了氣節。

  他的告歸,名為身疾,實出心病;這樣的消息,可以透過歸里後的詩作而看出。《有學集》有兩首寫給著名遺民林古度的詩:抗疏捐軀世所瞻,裳衣戌削貌清嚴。可知酌古陳同甫,應有承家鄭所南。

  文甫為人陳亮是,興公作傳水心同。永康不死臨安在,千古江潮恨朔風。[30]

  詩題《觀閩中林初文孝廉畫像讀徐興公傳書斷句詩二首示其子遺民古度》。初文是林古度之父林章的表字,嘉靖間抗倭志士。詩中,“陳同甫”和“永康”都是指南宋愛國者陳亮(他是永康人);鄭所南是南宋遺民,曾有詩句“此世只除君父外,不曾重受別人恩”;“水心”即南宋大儒葉適,他與陳亮為摯友並給他寫了墓志銘,也是當時有力的主戰者。抗倭、陳亮、鄭所南、葉適……這樣一些故事、英名布滿詩行,所堆砌起來的是什麼意象,不待明言。更況最後那句“千古江潮恨朔風”,“朔風”之指一目了然,“千古江潮”四字則道盡東晉以來長江所見證的一攬子歷史,至於“恨”字,簡直就溢於言表了。此詩之作,據編者目錄所示,時間範圍“起乙酉年,盡戊子年”,亦即最遲不超過1646年。

  倘使詩篇由於用典的緣故,語意多少有些曲折,那麼到了文章里,錢謙益的“立場”就徹底袒露無遺了。我們來看他為路振飛寫的一篇紀念文章。據文首“故太傅路文貞公薨於粵。後十年,長子澤溥,迎柩來吳,葬洞庭之東山,屬崑山歸莊撰行狀,請余書其墓隧之碑”,可知寫作時間為1659年(路振飛卒於永曆三年,即1649年)。路振飛以前我們多次提到,他在甲申國變至南都定策這段非常時期,扼淮陰要衝,整甲繕兵,保民全境,一切井井有條、氣象甚嚴,但因忤犯馬士英,被後者以其黨田仰所代,弘光末,更遭到馬黨糾問,險興獄;南京、杭州繼失,他追隨朱聿鍵於閩粵,1646年“道卒於順德”。錢氏此文,對這位南明良臣極予褒揚,強烈突出“善類”之誼以及對立面“醜類”之惡,如云:當是時,閣部史可法以孤鎮揚州,倚公為左右手。公每奏捷,閣部飛章亦至。士英忌滋甚。

  而比之褒善貶惡,更驚人的是錢謙益毫不屑於隱諱他的明之遺民態度,對清朝軍隊公然以“北兵”相稱,且全文一律奉明朝正朔。如曰:“乙酉八月,唐王即位於福州,改元隆武”;專門稱頌路振飛“造隆武四年曆,用文淵閣印頒行,所以系人心、存大統也”;對路振飛生卒年,則書為:“公生於萬曆庚寅九月二十五日,卒於永曆三年己丑四月二十二日”,將清朝紀年徹底摒而不用。其果敢也若此!文章又特意記存、彰顯路振飛的臨終遺言:“生為明臣,沒為明鬼。”復於末尾自稱:“崇禎之終,永曆之始。有臣一個,敬告青史。”而與傳主求得完全的精神認同與共鳴。[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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