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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覺,發現自己躺在鋪好的床上,大概是妻子幫我鋪的。想起身卻頭痛欲裂。

  夕陽斜照。

  妻子在檐廊收拾晾好的衣服。

  我站起來,頭暈目眩,步履蹣跚。

  妻子瞄了我一眼,說:「你起來啦。」接著抱著包巾,

  「——敦子嚇了一大跳呢。」

  她說。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妻子說似乎快下雨了,抱著衣服從檐廊進入房裡,說:「今晚吃什麼好呢?」

  ——太平常了。

  為什麼?為什麼如此平常。

  仿佛一切都如此理所當然。

  想逃離家裡,覺得喘不過氣來。

  「有點不舒服,我——出去散個步。」

  我語氣短促地說,接著以恰似風中柳葉般虛浮的腳步離開了家門。

  梅雨季節中的街景朦朧。

  頭還是一樣痛,但沒辦法繼續待在家裡。眼睛深處似乎有某種混濁不堪的倦怠感支配著我。

  好想出遠門。

  ——想逃離。

  逃離某物。

  逃離我從小就一直逃避的事物。

  我這人笨拙、遲鈍,又怠惰。簡單說,就是個廢物。在這庸碌的日常生活里,單靠自己。連件像樣的事都辦不成,就只知畏畏縮縮地不斷逃避。蹺課、偷懶、放棄工作——

  不斷逃避的結果,就是什麼也沒完成,什麼也沒改變。

  但我還是繼續逃避。

  這只是幼稚的現實逃避,而非基於意識形態的抗議行動。膽小的我貪圖不了剎那的安逸。即便是逃避,我頂多只能嘗到放棄義務所衍生的罪惡感而不住地發抖。仿佛為了發抖而逃避,於發抖之中重新確認自我的界線。

  重新感受自己的無能。

  重新感受自己不受世界所需。

  直到此時,我才總算安心。

  我一直在逃避、膽怯、回到原處中打轉,重複著毫無意義的行為。我就是這麼個膽小鬼。

  回過神來,我又走到了念佛橋。

  時刻已近黃昏,老舊橋旁的景色比平時更灰暗,仿佛一張古老的照片。

  走上橋。

  迎面而來的是攜伴同行的女學生。

  我不由自主地轉過頭背對她們,偷偷摸摸地走向路旁。

  我污穢,不希望被人注視。可是愈偷偷摸摸,看來就愈猥瑣。只要態度堂堂正正,根本不會有人在意我,但我就是辦不到。結果為了躲起來,我又穿過橋下,走向河岸。仿佛向下沉淪,有种放棄一切的安心感。撥開草叢,來到蘆葦之間蹲下,橋上已經看不到我了。

  ——是漩渦。

  是那道漩渦,水流凝結成了漩渦。

  我——睜大眼睛凝視。

  明顯地——那東西開始凝固了。

  如玻璃般透明,但光折射率明顯不同。水中的那東西已經不再是種不定形之物,逐漸變化成一種形狀。透明的——就像是,兩棲類一般。

  ——例如嶸螈,或者山椒魚。

  我——強烈地想吐。

  3

  在這之後,我感到很不舒服,整整躺著休息三天。

  我向妻子宣稱是感冒,但很明顯地這是輕微的憂鬱症。學生時代,我曾因陷入神經衰弱狀態,被診斷為憂鬱症。

  那時經常想著要自殺。

  並沒有明確的理由,就只是想著要死,覺得非死不可。

  現在或許是年紀大了,頂多疲累不堪,一點也不想死。

  勉強算是痊癒好了。

  憂鬱症雖不是不治之症,但一度治療好了卻不代表不會再度發作。可能症狀會變得不明顯,但疾病一直存在於內部。不,我可說就是疾病本身。總之,無法像外科那般能將病灶連根拔除。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有類似的問題,或許這種症狀任何人都有,是很普遍的情形。如果真是如此,憂鬱症恐怕無法根除。

  總之,憂鬱症並不是單純心情的問題,而是種疾病。

  如果弄錯這點,原本治得好的病也治不好了。

  一般而言,當心情低落時,不管多麼沮喪,受到鼓勵心情總會舒坦一點。但憂鬱症患者卻最怕鼓勵了。受到鼓勵的話,原本輕微的症狀難保不會變得更糟糕。

  情況嚴重時甚至還會想要自殺。

  人人都懂得要理性思考,也知道如何調適心情。但就是因為講道理沒用,不管怎麼力圖振作,心情照樣低落,所以憂鬱症才被稱作是疾病。對憂鬱症患者而言,別人的鼓勵再怎麼動聽、再怎麼有道理也終究無效。

  不消說,人類屬於生物的一種。而所謂的生物,可說就是一種為了維持生命活動的有機體。若生物產生了想主動停止生命活動的行為,由機能面來看無疑地是嚴重的問題。

  不管有什麼深刻理由,最終選擇踏上死亡之路的人,可說在做此決定的瞬間都患了病。並非因痛苦而選擇死亡,而是痛苦導致了疾病,疾病引發了死亡。

  我現在雖然已不再想死,但疾病依然存在於我的心中。

  所以我並不想被人安慰,也不想被人鼓勵。

  這種時候我通常只能悶頭睡大覺。妻子知道我的情況,在我發作的時候幾乎不會開口,她知道這是最有效的方法。

  我家在這三天之中,一片風平浪靜。

  這段期間,我拼命回想那天我對妻子說的話。

  不覺得養只狗兒也好嗎?——

  我是怎麼回答的?

  你這是,

  你這是在,

  你這是在拐彎抹角向我抱怨嗎——

  印象中我似乎這麼回答了。不過抱怨是什麼意思?難以費解。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乾脆把話說明白吧——

  這好像是我最後拋下的話。說完的瞬間,原本高漲的氣勢也隨之頹靡,之後就出門走到橋下。但我還是無法理解為何當時會說出那些話。

  苦思良久亦不得其解——我睡著了。

  閉上眼——看見漩渦,意識的漩渦正盤旋著。很快地,包括細胞內的水分,體內的所有體液一起旋轉。暈船般的難受向我襲擊而來。不久,漩渦朝中心凝結,逐漸產生黏性,如同冷凍肉汁化為果凍狀,意識的固體凝結成一隻畸形的兩棲類。看起來就像是頭部過大的嶸螈,連鰓也很清晰。短短的手腳長出手指,脊椎繼續延伸,在屁股上長出小小的尾巴,接著——

  突然破裂了。

  仿佛腐爛水果用力砸在牆上,濃厚的果汁四散一般——那東西瞬間變成了一灘液體——

  此時我醒了。

  全身被汗水沾濕,身體仿佛即將腐朽般陷入了深沉的疲勞,聽見耳鳴。

  這三天中,我不斷反覆地睡去、驚醒,不斷、不斷地反覆。

  一睡覺就做噩夢,一醒來就煩悶。

  家中依然安靜無聲,靜極了。在這安靜過頭的夢魘之中,我睡了三天三夜,糟透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總算能較安穩地入睡了。

  第四天早上,覺得自己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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