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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梟衛指揮使當殺伐狠絕,翠微亭主人須愛憎不沾,是以不知僧讓暮雲捎來那一粒含靈丹,不是為了毒害誰,只要他們忠誠如初,消磨掉多餘的堅持和軟弱。

  然而,縱使嘴上不肯承認,他們有時看彼此也像在照鏡子,如同兩個投錯胎的魂魄隔著皮囊相望,討厭得緊,又熟悉得很,連眼瞎都要趕一塊兒。

  從前覺得漫長難耐的時光,細算起來也不過三四年,彈指一揮就過去了。

  江頭浪潮來復去,人世浮雲聚又散,本自等閒,偏說無常。

  一隻手掌印上裴霽的心口,他沒有躲,但將那微涼手腕攥住,他在這腕上留過一道縱深刀疤,也在懸崖之下緊握不放,而今幾乎使不出力。

  是扯平了。裴霽胸中鬱憤漸消,那些個恩仇對錯、怨懟不平……可算兩清。

  雷霆在窗外炸響,閃電一閃即逝,失卻支撐的人也在這一道炸雷里倒了下去,一支小劍從袖中掉出,落地有聲。

  第一百八十一章

  應如是坐在地上,眼裡心裡俱是空白,直到鈴聲驟響,門前的屍人悄然散開。

  女巫在外候了多時,她聽不到說話聲,連打鬥聲也越來越低,目下徹底停了。又屏息靜待一陣,只覺這片天地死寂得可怕,唯有血氣愈濃,或是來自身邊屍體。

  她壯起膽子走到小廟門口,未及踏入,便見應如是睜眼看來,有些駭人。

  「他死了嗎?」這話本該由女巫來問,卻是出自對方之口,令她恐懼漸深。

  心臟猛抽,女巫垂首不敢亂看,手裡銅鈴微顫,抖落血珠點點,口中道:「是。」

  應如是便撿起地上的刀劍,慢慢站直了身,他長發散亂,露出鬢間幾縷霜白,衣擺被血染出大塊的紅斑,再不復往日素雅乾淨的模樣,仿佛惡鬼撕爛了畫皮。

  見人抬步走來,女巫打了個寒顫,應如是卻在身側停下,伸手摘掉了她的面具,側頭看著那張姿容秀麗而難掩恐懼的臉龐。

  破天荒地,他對她微微一笑,頷首道:「好,那就拜託你了。」

  手掌在女巫肩上輕拍而過,一張揉皺的紙條徐徐飄落,浸透鮮血,碾於足下。

  不知僧讓他們在天亮前回去,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山風忽起又止,亭中燈火將熄,遙遠的天際漸漸浮現灰白,只是穹空黑沉,雲層猶如滾滾敗絮,光線晦暗,縱是無雨也不晴。

  不知僧入定般坐在亭中,陸續有人前來稟報消息,經過徹夜圍殺,這些護生劍逆黨死傷近半,生擒幾人,餘下的遁入山林,已在四方設卡攔截,正加緊搜捕。

  岳憐青僵坐在旁,臉色慘白,眼睛乾澀,恨不能化為厲鬼索了他們的命去,可他一動也不能動,直到夜色將盡,有風從下方吹來,挾著新鮮的血腥味。

  離開時還算整潔的女巫,此刻身上多處染血,雙手各執一鈴,見了不知僧便單膝跪下,十道黑袍人影緊隨其後,鈴聲悠悠響起,他們便分作兩股,立於左右。

  不知僧微微睜眼,只睨了她一眼,便抬頭望向更遠處,應如是翻身下馬,腳步有些踉蹌,右手拎著無咎刀,左手翻掌向上,托有一個鼓起的包袱,是用他的外衣裹成,濃烈刺眼的猩紅將布料染紅了大片,兀自有血自指縫間淋漓滴下。

  他行動略慢,卻是沒有停頓地朝這邊走來,待到亭前,竟被石階絆了下,雖是及時穩住,但小腿重重磕在堅硬的石頭上,震落額上冷汗,手上包袱紋絲未顫。

  不知僧的面上亦有幾分不忍,輕輕嘆了口氣,道:「何不放下?」

  應如是恍若未聞,徑直入亭站定,收刀於側,雙手將那血腥濃郁的包袱呈向不知僧,這才淡淡地道:「他怕髒。」

  這三個字乍聽有些莫名,但熟悉裴霽的人莫不清楚他這個毛病,岳憐青瞪大雙眼,心跳與呼吸幾乎同時停了,但見不知僧伸出手去,將那布料一掀,人頭的面目便露了出來,臉部只有少許沒擦乾淨的血污,五官清晰可辨,眼底猶有血絲。

  再看頸部斷口,平整光滑,不僅是一刀梟首,還沒有垂死掙扎。

  不知僧收回了手,問道:「你是如何殺他的?」

  「我殺不了他。」應如是搖了搖頭,仿佛半個自己也跟著死去了,「憑我的功力,抵擋不了三屍真氣,但他是強弩之末,我只要守住險關,死的就是他了。」

  他的語氣很輕,臉上沒有絲毫多餘神色,偏就是這般平和的模樣,讓岳憐青恨之入骨,不知僧望著得意弟子那張冷如寒冰的臉,也有幾分悵然。

  上了年紀的人時常陷入回憶,便是絕頂高手也不能免俗,他想到那年將裴霽安排給李元空做副手,彼時兩人都還年少氣盛,一個直言拒絕,一個無聲搖頭,各自藏在背後的那隻手還在較勁,而這些小動作都被他盡收眼底。

  當年沒有鬆手,而今卻已背道而馳,好在人死萬事空,放不下的也終將釋懷。

  不知僧向女巫微一頷首,後者上前捧走這顆頭顱,封入裝有石灰的匣子裡,見得銅鎖扣上,這才收回目光,道:「東西呢?」

  無咎刀立於應如是身畔,他從腰後取下一支四寸長的小劍,刃已生鏽,鞘還如新,可見二者已分開了不短歲月,收在一起倒還嚴絲合縫。

  護生劍在總閣留了四年,劍鞘卻不知去向,目下兇器歸鞘,懸案終了。

  不知僧接過護生劍,許是案子壓了太久,亦或是刺客的身份和下場令人唏噓,他的面上並無多少喜色,打量一陣便還給應如是,道:「此劍還有大用,收著吧。」

  應如是點頭,將小劍別回腰後,肅然道:「另有一件事,請師父拿捏決斷。」

  風愈大,任是天色漸亮,不知僧也伸手護了下燈火,開口道:「與破障有關?」

  聽得這一問,應如是便知他心裡有數,垂目道:「是,裴霽因三屍真氣反噬而斃,死前飽受內毒折磨,弟子實有不忍,為其緩過氣息,套得幾句話來。」

  大弟子的性情慣是如此,若能做到視若無睹,不知僧才要起疑。

  破障乃修煉《三屍經》至關重要的一環,他屏息凝神,沉聲道:「你說。」

  「恕弟子直言,恐怕您過不了這一關。」應如是抬頭凝視不知僧,「因為裴霽獻給您的秘籍經過連丹書逆寫篡改,一旦衝擊瓶頸,經脈顛倒,走火入魔。」

  饒是不知僧已有料想,聞言也不由變色,他轉頭看向岳憐青,後者聽了這話,心裡就「咯噔」一聲,再要掩飾慌亂神情,已是不及。

  見他這般反應,不知僧頓時心下瞭然,他靜坐不動,似有成千上萬的冤魂在體內復生,隨著氣血運行鑽向四肢百骸,瘋狂地撕咬骨肉臟器,欲將他活活吃空。

  一個門派的滅絕,一個人的終生,只為這一場遲來的復仇。

  岳憐青沒能看清不知僧如何出手,卻聽見了勁風迎頭劈下之聲,他用盡全力瞪著雙眼,哪怕人頭落地,也要死死盯住仇敵。

  千鈞一髮之際,紅白斑駁的大袖在眼前展開,應如是抬手接下這破顱一掌,身子往後疾退,撞上亭柱方止,可見他耗力太多,體內真氣已所剩無幾了。

  不知僧沒有搶出第二掌,他在這一晚又老去了不少,此時皺起白眉,更顯枯皺滄桑,應如是抬袖拭去余血,道:「破障之所以變為死關,根由還在功法逆練上,雖是麻煩至極,但有了防備,為時未晚,並非無法挽回。」

  他只說到這裡,不知僧心下已明,正所謂「全則必缺,極則必反」,《三屍經》因其身玄奇之性,本就有些離經叛道,順練和歷練實無天差地別,關鍵在於他用逆行真氣去破順關壁障,當然是自尋死路。

  應如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岳憐青,道:「弟子目睹這少年以獨門針法為裴霽逼出體內邪毒,使之氣血歸復,陰陽互濟,堪稱回天之術。」

  不知僧內力精湛,轉陰化陽、顛倒乾坤於他不過爾爾,但三屍之毒深藏於印堂、膻中、關元三大要穴內,一經行氣,即刻湧向全身,倘有差錯,精氣神皆遭重創,若能順針倒逼邪毒,至少減去三分風險,這在破障關頭,就是生死之別。

  一念及此,不知僧雙眼微亮,心中有了計較,從袖裡取出一丸玉色丹藥,吩咐道:「服下解藥,待內息平復,替為師護法。」

  應如是捏著丹藥,遲疑道:「這裡是荒山野嶺,尚有逆黨捉拿未定,不若……」

  「來不及了。」不知僧搖頭打斷了他的話,「為師憑藉外力才將破障時機拖延至今,開平城內風波詭譎,無數耳目緊盯不放,回去更為兇險。」

  別的不說,當今陛下恐怕日夜盼著他坐化呢。

  應如是再也無言,當即服下丹藥,盤膝於地,運功調息一陣,恢復了兩成內力,與當日護持裴霽心脈時相差不遠,便睜開了雙眼。

  岳憐青的穴道甫一解開,便後退幾步,咬牙切齒地道:「要我施針,妄想!」

  不知僧卻不看他,很快有一隊黑衣人押著被俘的護生劍逆黨過來,壓倒在亭前,無有廢話,手起刀落,最左邊的漢子未及大罵,身已撲倒,殷紅汩汩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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