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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姐最終還是用井水擦了面。

  她掀了帘子,來隔壁找我。

  搽了粉的阿姐更美了,薄薄的胭脂覆在她鮮嫩的臉上,像一輪磅礴的朝日。

  我的阿姐,是好看的。

  她來跟我道歉。

  「小瑾,對不起,我昨日不該這樣說你。」

  「沒、沒關係的……」

  我想學著大人說些好話,可喉嚨卻澀得說不出一句話。

  傷害已經留下,我想寬慰它,可終究怎麼也翻不了頁。

  阿姐突然笑了:「沒關係,你怨我也是應該的。

  「連我,有時也有些怨。

  「你說,我們女子,為什麼要生在這片土地上呢?」

  她輕輕道。

  「以死明志,愚忠愚貞。

  「離家難歸,親人難見。

  「聚少離多,夫妻情薄。」

  我鼻子一酸,險些哭了出來。

  我的阿姐,她曾經是多麼稚嫩愛美的小女孩,此時穿著新娘子的衣服,卻有了大人的模樣。

  她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起來。

  阿姐將頭上的木簪子遞給了我。

  「這支簪子,是我最喜歡的。小的時候,我最喜歡戴著它去聽學堂里的人讀書。

  「阿姐是個沒用的人,給不了你金簪子、銀簪子,因為我還得留著它們傍身。來路艱險,我也不知該怎麼活。」

  她又輕輕地遞給我一匣子脂粉首飾。

  「你就是不喜歡,賣掉換書也行。」

  說完這句話,她便走了。

  我在後面追,卻怎麼也追不上越走越快的她。

  阿姐穿著一身紅衣,像徽州永遠掛在青山上的磅礴紅日。

  紅日磅礴,永遠掛在群山的那一邊。

  後來,她也走進了那片群山。

  第11章

  阿姐走後,日子尋常。

  農家少閒月,五月人倍忙。

  地里的莊稼得有人看顧,傍晚的炊煙得有人攪散。有時山高路遠,痛苦便淺淡許多。

  阿娘改了性子,加倍地對我好。

  她似乎把對阿姐的虧欠一股腦地都加諸我的身上。

  她日日夜夜地織布,手納繡樣納出了血。

  她給我做新衣裳,給我買頭花。

  我知道,是她想要打扮的人再也回不來了,所以她只能悽惶地抓住眼前的一切,徒作補償。

  可是,我不是我阿姐。

  有時,人在時未能讓她看到你的好。

  人走了,做這些便再沒什麼意義了。

  當阿娘給我做第三身衣裳,我輕輕地叫停了她。

  「方三嬸,我不是你的小瑾,我是我娘的小瑾。」

  阿娘慌了神:「你這孩子,你、你說什麼呢?你是我肚子裡掉下來的一塊肉,便是到了閻王跟前,你都得叫我一聲娘!」

  我搖搖頭:「生恩不如養恩重,既然你那年丟了我,便再也不是我娘了。」

  我頓了頓:「我的娘,是葉青。」

  天上地下,凡人的事情,神仙不稀罕管。

  族譜上葉青後跟的是方瑾,那我便是葉青的後人,合該為她養老送終。

  我娘又哭了。

  她向來是要強的人,這麼多年,攏共也沒見她哭過幾次。此時哭起來了,卻像徽州的小雨般輕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道。

  「這是我的孽啊!這是我這輩子造的孽啊!」

  天上下起了小雨,徽地多梅雨,於百姓四民,雨是滋潤萬物的露澤。

  我跪下來,朝她磕了幾個頭。

  「這輩子,生恩便已盡了。來日您若用得到方瑾的,我必赴湯蹈火。」

  「娘,這是我最後一次喚你娘。往後,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

  春雷滾滾,天上神仙降露,地上凡人跪恩。

  阿娘喪女,又喪女。

  第12章

  我和阿青嫂說不想讀書去了。

  她問我:「可是見了你阿姐的事情,觸景生情?」

  我搖搖頭:「只是覺得沒意思。」

  「沒意思?」

  「先生說,女人讀書白費經義,只能明智,不能科考。」

  阿青嫂默了。

  「那你,想做什麼?」

  「我……我想去做生意。」

  我猶豫著說出了自己的主意。

  前陣子正是清明墓祭。

  「奉先有千年之墓,會祭有萬丁之祠,宗祏有百世之譜。」

  徽州人最重鄉土,尤重祖宗墓祭。

  他們闖蕩天下、行商坐賈,就是為了終有一日榮歸故里,於祖宗面前有立身之地。

  四方做生意的人都回來了,狀元坪村在外的大商人們也都回來了。

  自開中法後,各地大約都有些出息的人。

  譬如績溪的胡二、歙縣的鮑五、婺源的詹四。

  狀元坪村的風水好,百年前出過狀元,如今也出了幾個出息的大商人。

  方四叔就是其中的一個。

  論家裡的排行,我合該叫他一聲四叔。

  可我不僅在清明時拿水澆透了他的衣裳,還叫他走開,別踩到我的螞蟻。

  這麼多年,仁、義、禮、智、信已換了一批又一批,可我還是樂此不疲地數螞蟻。

  同伴都知道我的樂趣,於是不打擾我。

  只有方四叔在旁邊看了許久,還朝我挑了挑眉。

  他年紀不大,約三十多歲的模樣,臉型瘦長,蓄了短短的鬍子。

  他長得有些像我爹。

  因而我並不怕他。

  眼看我的「信」要被他踩到了,我輕叱:「哪來的痴狂兒,你要踩到我的『信』了!」

  他笑了,抬手捻起那隻小小的螞蟻。

  「小娃兒,你知道我們徽商游寓四方、行商坐賈,最重要的便是什麼嗎?

  「是信!」

  我沒工夫和他拉扯,急忙扯回我的螞蟻。

  「我當然知道,咱們徽州人做生意,就講究一個誠信。無論是姻親,又或者朋友,都要誠實守信!」

  「哈哈哈!」方四叔仰頭大笑,一巴掌拍在了我頭上。

  「娃娃不大,腦子倒是聰明!」

  後來,也是他對方家的族老說:「這娃娃不錯,我要帶她做生意。」

  「這、這……」阿公很糾結,「她還這么小!」

  「小又如何?如今蘇浙都講究神童,歙地有言,人到十六就要出門做生意,我看她今年六歲,白手起家剛剛好!」

  「可、可她是個女子啊!」阿公終於忍不住,失聲道。

  我在族譜上,是方德盛的嗣子。

  族裡憐恤他這一支無人,因而清明墓祭召了我過來,也好頂上作數。

  我能見到方四叔,完全是一個再大不過的巧合。

  方四叔斂起了笑容,面色嚴肅了起來。

  但他說:「女子又如何?女子便不能經商嗎?

  「我便是我姑姑當年賣觀音豆腐一口一口供起來的,她的生意人人說好,你們吞了她的錢,如今便忘了嗎?」

  族老不說話了,祖宗跟前,誰也不敢妄言。

  他們說此事從長計議。

  第13章

  方四叔私下裡找到我,說要帶我做生意。

  「說來笑話,當年是你爹帶我去城北典當店當學徒,我這才有接觸鹽業的機會。他是我的貴人,雖如今沒了,但我還須報恩才是。」

  「我爹?」

  「哦,我竟忘了,你是抱來的。」方四叔一哂,「無礙,往後你只要記得,你是青嫂的女兒、德勝的孩子,便足夠矣。」

  他掏出一兩銀子,說給我打彈珠玩。

  我推辭不掉,只好收了下來。

  回到家,我將此事詳細跟阿青嫂說了。

  她沉默了許久,才道:「他真的這麼說了?」

  「小瑾可以發誓。」

  「不必。」她粗糙的手撫過我的鬢髮,「我信你。」

  「只是,我的丈夫不偏不倚,便死在經商的路途里。你真的有這樣的決心,敢賭上所有去搏一個前途嗎?」

  我一愣,這是阿青嫂第一次主動跟我提她丈夫的事情。

  從前她不說,我便懂事地不問。

  這是我們心照不宣的默契。

  有時,這世上的人一樣苦。不揭開傷疤,痛苦就不會再湧現。

  可是……

  我真的有那樣的決心去經商嗎?

  我想了想,道:「阿嫂,四叔跟我講了一個故事。

  「我們徽州的孩子生長在崇山峻岭里,從小便吃不飽飯,直至成年,也養不起妻兒。人們日復一日地生活在這片困土上,起先沒有人願意離開。但後來,有一天有個人聽見了山的那頭有人在說話。

  「祂說,你願意走出來嗎?起初,大家都不願意回應。直到銀杏樹下的一戶人家裡的年輕人走出來,他對大山說『我願意出去』。後來,斧頭砍伐樹木,造成了大船,人們從新安江上泛舟而出,通往天下之地。

  「我想,倘若沒有第一個願意走出去的人,可能就沒有後頭無窮無盡走出去的人。」<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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