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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天黑了下來。

  一雙骨節勻稱的大掌覆在了我的頭頂。

  葉銘臻問:「往後我不在了,你能讀得了書嗎?」

  我答:「能的,我會聽夫子和德啟公的話。」

  他說:「那就好。」

  那就好。

  是他最後留給我的三個字。

  往後的十年裡,我再也沒見過他了。

  第7章

  葉銘臻走了後,德啟公把我的小書桌收起來,讓我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板起臉道:「博如的筆墨紙硯都留給了你,往後你須得收起心來,不再玩耍了。」

  我摸了摸桌子,仿佛還能摸到他留在上頭的體溫。

  我說:「好。」

  從那天起,我不再到處廝混。

  其他娃娃喊我去看狗打架,我擺擺手,不去。

  夫子們都「嘖嘖」稱奇:「她一個女娃娃,竟真的耐得下性子。」

  我的回答是越來越好的功課。

  直到學堂的小測,我拿了第一名。

  德啟公沉默看著我的策論許久。

  他抬起頭,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看我,看我梳得整齊的垂髫,看我磨出繭子的手。

  然後嘆氣:「小瑾,你若是個男孩子就好了。」

  我不懂他為何這麼說。

  難道,是男孩子了就會寫出更好的策論嗎?

  放了學後,德啟公留下阿青嫂說話。

  他說:「你這個孩子,往後若要讓她不恨你,就不要再讓她讀書了。」

  阿青嫂沉默了。

  大人們的世界總是很複雜的,愛恨情仇在裡頭牽扯,人們總會為發生的事情而擔憂,又期待著未必會到來的那一天。

  離開德啟公的宅子後,她拉著我走在鄉間的小道里。

  阿青嫂問我:「小瑾,你想讀書嗎?」

  我看著低低的狗尾巴草,想到了葉銘臻讀書時認真的側臉。

  「想,又不想。」

  「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又為什麼會有第二種答案呢?」

  「那小瑾還是想。」

  「為什麼呢?」阿青嫂問。

  「有人說,讀書可以明智,可以保護他的娘不受欺凌,可以替全天下的婦孺申冤。」

  「小瑾啊。」阿青嫂流著淚把我摟在懷裡,「你說的,那是男子才能做到的事情啊。」

  第8章

  那日過後,我仍留在德啟公的書齋里讀書。

  可是我卻發現,先生待我和其他弟子是不一樣的。

  他也會為我批改課業,卻不會要求我精進。

  只是撫著山羊鬍須滿意道:「你做到這個地步,就已經夠了。」

  他也會督促我背書,卻不會讓我了解四書中的微言大義。

  我為這種細小的差別感到困惑。

  終於有一天,一個人點醒了我。

  他是個滿臉橫肉的胖子,讀書不如我,長相亦不甚雄偉。

  可他卻很傲氣。

  「我是男子,我可以去參加科舉,你可以嗎?」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們之間的天壤之別。

  他,葉銘臻,德啟公,他們都有一個絕頂的優勢。

  那就是他們可以去參加朝廷主辦的科舉。

  哪怕這個人肚子裡空空,是個念不了書的草包,可他是個男子,他就可以具備參加考試的資格。

  而我呢?

  我是個女子,我的路在哪裡?

  我漸漸感到迷茫,跑回家去,想去問阿青嫂。

  卻不慎跑錯了路,撞進了鄰家。

  有個塗脂抹粉的婦人正笑著說話,後頭跟著哭哭啼啼的阿姐。

  我阿娘坐在凳子上,一向最能言善辯的人,此時卻說不出話。

  阿姐看到我,哭著過來狠狠推了我一把。

  「是你!都是你!若不是你跟了青嫂,今日去做童養媳的人,就該是你了!

  「今日我就要嫁了,你開心吧!」

  第9章

  阿姐要嫁人了。

  徽州這個地方從來與其他地方不一樣。

  皖南多山,男人以外出經商為生。

  既然出去行賈了,家裡老小誰來照顧,一幹家業又誰人來打理?

  自然只有女子。

  不少家境殷實的人家,會早早為兒子娶一房童養媳。

  年紀大得多些沒關係,能操持家務便好。等到成生了兒子,便遠遠一腳踢開。

  天下之民寄命於農,徽民寄命於商。

  徽州商人四方流寓,偶有寂寞者,便在外地再置幾房美妾。

  童養媳留居家中侍奉公婆,打點家業,教育子孫。

  這是最和美不過的。

  可我從未料到阿姐竟然也要過這樣的日子。

  按道理來說,只會是家裡窮得過不下去的人家才會賣女兒。

  阿爹年富力強,阿娘能幹精明,家中分明是能過得下去的。

  可我阿爹只是悶悶地抽著旱菸。

  「文盛考中了童生,要四處打點,家裡錢不夠。」

  錢不夠,又能如何呢?

  家裡的牛是不能賣的,要留著耕田。

  母雞也是不能換的,還得給大哥補身子。

  只有這麼一個容貌還說得過去的姑娘可以賣。

  媒婆真心實意地勸著阿爹:「趁現在年紀小,還能有人家要,往後到了十四五歲便沒人娶了。」

  我阿爹一咬牙:「就這麼說定了!」

  「方德銘!」阿娘忽然尖聲道,她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

  「你居然就這麼把小芬賣了!」

  阿爹嘆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文盛要讀書,往後的路還長遠,總不能叫他眼睜睜斷了前程。」

  大哥的前程不能斷,阿姐的未來就可以葬送嗎?

  我漸漸又感到迷惘了。

  我意識到自己站在這裡多麼不合時宜。

  我曾在這個破舊的一居室里出生,我哭喊的啼叫聲曾響徹家裡的每個角落。

  ——如果我還在家裡,今天被推出去的會不會是我?

  可是,阿爹阿娘看我的目光躲閃。

  他們躲閃著,不敢看我。

  阿姐哭了很久,頭上的花微微顫抖。

  她是好看的,學堂里的孩童經常偷看她洗衣裳。可我卻覺得,哭起來的阿姐那麼苦澀,那麼可憐。

  媒婆敲定下婚事,管阿爹簽下一份契書。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家裡的。

  夜裡,夢裡充斥著學堂里的念書聲和阿姐的哭號聲,他們旋轉、嘶吼著,像畫書上的惡鬼。

  我理所應當地發起了高燒。

  阿青嫂很擔心,叫來了金二嬸。

  她娘家是杏林世家,她幼年時跟著父親學了一些,平常也為鄉親們看病。

  她掀起我的眼皮看看,又摸了摸我的頭。

  「沒什麼問題,應當是白天裡撞見了什麼,替她叫叫魂吧。」

  叫魂,是江南的習俗。

  當孩子們神思不蜀、夜裡做噩夢時,母親們便會領著他們到外頭,輕輕叫他們的名字。

  第一聲,是念遊子歸家。

  第二聲,是盼遠行人歸鄉。

  第三聲,是叫魂魄歸還肉體。

  阿青嫂為我叫魂的那一天,是個有月無星的夜晚。

  地方的爬蟲似乎感知到了什麼,低低地匍匐在地上。

  阿青嫂輕輕叫我名字。

  「方瑾。」

  我沒有反應。

  「方瑾。」

  她叫我第二聲。

  鄰家,我阿姐的哭聲仍在持續。

  她哭到最後,已將眼淚哭幹了,卻仍然在號叫。

  「方瑾。」

  阿青嫂又叫了一聲。

  這一聲叫過,她的臉上已全是淚珠。

  我終於應聲,虛弱地握住她的手指。

  「娘,我在。」

  這是我第一次叫她娘。

  從前,總是「嫂嫂」地叫,竟也忘了,她也是第一回當娘。

  第10章

  天亮了,媒婆便來催親了。

  阿娘天不亮便起來給阿姐梳頭了。

  她趁露水還未消融,在村口的大槐樹下打了井水,給阿姐擦臉。

  聽聞擦了那口井裡水的新娘子,都生活美滿,夫妻幸福。

  阿姐卻打翻了那盆水。

  她漂亮的小臉上冷若冰霜:「假殷勤。」

  聰明如阿姐,也在十二三歲這樣的年紀里,知道了什麼是真正的愛。

  在鮮明的利益面前,於女兒的小恩小惠,如水中的浮萍,最經不起考驗,風一吹,便散了。

  阿娘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她跑起來,不顧露出腳趾的草鞋,又去村頭打了一盆井水。

  為了給阿姐置辦新衣裳,阿娘把辛苦做的鞋子、刺繡都換成了銀錢,又囑託村里最有本事的方四換成了時新的布料。

  阿娘走的時候掩著面,手裡的井水滴滴答答。

  不知是淚水融了進去,還是井水本就有母親的愁苦。<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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