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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記得,親愛的,我記得,

  「你金髮的光輝,

  「像秋天顫抖的白楊,

  「永不消散的餘暉。」

  他抬起頭來,觀察著面前的人,瓦列里閉著的眼睛依舊在不安地轉動著,身上因為疼痛而不停冒著冷汗。

  阿列克謝感到眼眶一熱,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他安撫自己一定要冷靜。這些天他從未睡過一個好覺,要麼困得直接睡在打字機前,要麼就著醫院冰冷發霉的椅子休息。他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和情緒的波動。但此時此刻,阿列克謝突然很想將壓抑的情緒全部發泄出來,他想無所顧忌地大哭,想抱著瓦列里對他不停地訴說。

  但他終究什麼都沒做,他只是坐在原地,用顫抖的聲音繼續念道:

  「……悲傷讓我恐懼,

  「秋葉沙沙作響,

  「像個稚嫩的孩子,

  「低聲哭泣在風裡飄蕩。」

  床上的人傳來均勻的呼吸聲,阿列克謝凝視著瓦列里蒼白的臉,他擦了擦自己臉上的眼淚,慢慢起身走向房門,關上了燈。就在他準備踏出門外的時候,黑暗中傳來瓦列里沙啞的聲音:

  「阿列克謝,注意安全。」

  阿列克謝停了下來,但瓦列里沒有再多說什麼。他沒有回頭,徑直走進了黑夜裡。

  第21章

  接待阿列克謝的依舊是奧列格·羅曼科,還有兩名專業的攝像師。

  他們先是去了基輔的幾個醫院和療養院,裡面擠滿了從事故周圍城市和村落疏散的群眾。許多人跑來醫院聲稱自己最近總是莫名心悸、出汗、食慾不佳,並伴有偏頭痛、睡眠障礙等不良症狀。醫生在這些患者的就診單上全部填上「植物神經-血管張力障礙」,並給病情稍微嚴重的患者注射鎮定劑,沒有給予更詳細的治療方案。

  阿列克謝還在醫院門口看到了一個躺在花壇邊上獨自喝著伏特加的男人,那人袖子外露出的手臂通紅,和瓦列里肩膀上類似於曬傷的痕跡很類似。趁奧列格帶著兩個攝像師去拍照的時候,阿列克謝收好手中的筆記本,走到那個人身邊,裝作不經意地坐下。

  「為什麼大白天在這裡喝酒?」

  那男人打了個酒嗝,睜開眼看了阿列克謝一眼,「你知道我從哪裡來嗎?」

  阿列克謝沒有回答。

  「一年前我從阿富汗戰場上回來,他們表彰我是英雄,但轉眼間又把我送去了車諾比——你知道車諾比有什麼嗎?」

  「因為那場事故嗎?」阿列克謝故意問道。

  「——輻射,和動物的屍體。」男人自顧自地說道,「輻射計在我耳邊叫個不停,我們這些士兵比機器還要厲害。他們從國外進口了一大批機器,但這些東西進入高輻射區域就直接報廢了,但我們士兵卻還能工作。前些日子他們說我們這一批士兵完成任務了,會有新的一批士兵來繼續清理工作。他們送了我一箱伏特加,激獎了我們每人1000盧布。後來我回到基輔,發現總是喉嚨疼痛、腹瀉、發熱,醫生說我是精神壓力太大,給我打了鎮定劑。」

  那人突然笑了出來,又被口中的酒給嗆得直咳嗽,「去他的,我知道那是因為輻射,他們不敢往上面寫罷了。因為他們還要徵召更多的年輕人參與清理工作,他們怕引起恐慌。」

  「你應該申請去莫斯科第六醫院進行治療,你的情況很不好,伏特加並不能治好你的輻射病。」阿列克謝皺著眉建議道。

  就在這時,奧列格帶著兩個攝像師匆匆趕來,「安德列夫同志,你不知道我們剛剛拍到了多好的照片——醫生和患者和諧相處。突然的疏散造成群眾的精神狀況不佳,但這些疏散群眾都在基輔的醫院裡受到了良好的治療。你看看,多麼切題的照片。」

  阿列克謝沒有湊前去看屏幕里的照片,他心不在焉地站起身來,看了一眼已經靠在花壇上睡著的醉漢。

  「我們什麼時候去車諾比?」

  「現在。」

  ——

  經過隔離區檢查站時,工作人員給他們每人發放了棉布工作服、鞋套和呼吸面具。

  一路上阿列克謝都在忐忑不安,他害怕那個他所熟悉的城市變得面目全非。但事實上,當汽車駛進普里皮亞季城門的時候,眼前的一切都讓他感到身陷夢境般不真實。

  高大的樺樹、長方形花壇里各色的玫瑰、深綠色的樹葉,甚至連天空都是湛藍清澈的,那些在記憶中永遠灰撲撲的建築都變得柔和起來。四周靜謐極了,只有風吹葉子的沙沙聲,人類設定的時間仿佛在這裡永遠停滯了,唯一在變的是輻射計上不斷攀升的數字。

  車輛往車諾比駛去,最終在一個村落停了下來。

  一個巨大的推土機出現在阿列克謝面前,司機正坐在車上吸菸。推土機前面是一個大坑,阿列克謝走上前去,眼前的景象讓他感到毛骨悚然。

  坑裡堆著的是各種動物的屍體——牛、羊、雞、鳥、家犬,還有好幾隻貓。那些動物血淋淋地躺在泥土上,很多身上都帶著彈孔。

  「一萬多頭牲畜和家養寵物,那些獵人還在工作,依然有一些聰明的小狗逃到禁區外了。」奧列格走過來說道。

  「為什麼要殺它們?」

  「居民撤離的時候來不及帶上自己的寵物,這些貓貓狗狗身上都帶著輻射,說不定還有狂犬病,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他們身後的推土機發出轟鳴聲,慢慢將坑旁邊的土推下去,一層層地埋住這些動物的屍體。

  一個年輕的攝像師走了過來,木然地舉起手裡的攝影機,似乎想要把這個場景給拍下來。

  奧列格馬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別著急,我們要拍的是這個——」

  攝影機換了個角度,對準了推土機上的司機,那個司機停了下來,手裡拿了一張最新的《真理報》,報紙上黑色加粗的字體寫著戈巴契夫的演說語錄——「一切都控制下來了,國家不會拋棄人民!」

  在他們拍攝的時候,阿列克謝注意到,不遠處一個廢棄的屋子旁的灌木叢中,隱隱約約有個身影在晃動,看上去像一頭小牛。他輕手輕腳地慢慢走近,那個身影逐漸顯現出來——那是一頭還未長角的幼年駝鹿。

  那頭小駝鹿警惕地盯著他,身上還在不停地發抖。阿列克謝這才發現,它那還未發育完全的腿上帶著一片沒有癒合的傷口。

  怕驚擾到面前的生物,阿列克謝停留在了原地,沒有多餘的動作。小駝鹿試探性地從灌木叢中走了出來,濕漉漉的眼睛望向了阿列克謝,在確定他手上沒有獵槍後,撒開腿一瘸一拐地奔向了茂密的森林裡。

  奧列格突然扯開嗓子大喊阿列克謝的名字,他如夢初醒般轉過身往回走。汽車重新啟動,向核電站的方向開去。

  他們和事故清理員一起住在了一棟宿舍樓里。那棟樓本來是給核電站的值班人員住的,現如今卻住滿了事故處理人員。張貼在牆體上紅得發黑的橫幅上,原本用來激勵人心的白色標語已經看不清了,破裂的布條在風裡有氣無力地擺動著。

  傍晚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雨,雨停後,天空泛著深海般的藍色,阿列克謝走到室外呼吸新鮮空氣,他看到宿舍樓下散落著幾隻烏鴉的屍體,那些鳥兒烏黑髮亮的羽毛濕漉漉的,死氣沉沉的眼睛半睜著望向天空。

  「我們的記者朋友,」奧列格突然出現在阿列克謝身後,「你觀察到這裡的輻射指數了嗎?」

  阿列克謝看了看手上的輻射計,「我每到一個地方就記下一組數字。」他掏出懷裡的記事本,將它遞給奧列格。

  奧列格翻開本子,快速瀏覽了裡面的內容後,拿起筆在上面寫了些什麼,隨後笑著把本子還給阿列克謝。

  「安德列夫同志,你還是沒有明白,記者的首要任務不是記錄,而是把一個早就擬定好的故事講得逼真一些。至於真相到底是怎麼樣的,」奧列格伸手指了指上方,「他們知道就行,輪不到我們關心。」

  他用力拍了拍阿列克謝的後背,「早點休息吧,明天有個書記要來檢查呢,他們正在加緊給土路鋪上柏油。拍完這個我們還要去別的地方,要打好精神。」

  阿列克謝翻開筆記本,看見裡面他記錄下的輻射指數全部被塗改掉了,留下了一組更低許多的數字。

  ——

  往後的好幾天,阿列克謝都住在這棟宿舍里。那些清理員都是年輕的小伙子,跟阿列克謝差不多大,有幾個甚至比他還要小。他們經常在工作完成後邀請阿列克謝和他們一起喝伏特加聊天。

  「伏特加能消解輻射!」他們對此深信不疑。

  攝像師給阿列克謝拍了許多照片,照片裡他將用來測量環境、而非單件物品的輻射計靠近農戶剛擠出來的牛奶、剛烤好的蛋糕、生雞蛋等物品,輻射計的指數穩定在一個安全範圍內。這些照片會被刊登在報紙上,出現在電視裡,用來哄騙民眾——這裡的一切安全得很,不要聽信西方的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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