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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格琳娜坐在他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背,就像哄一個孩子入睡那樣。淚花從她的眼裡涌了出來。他們的女兒乖乖地趴在安格琳娜的腿上,用手指幫她拭去從眼眶裡流出的淚水。

  「別哭啊,我這不好好的嗎?只是嗓子疼而已。」彼得故作輕鬆地說。

  但事實是,他的身體狀況非常不好。當天下午彼得就被護士推去了單獨的生物室,安格琳娜依舊牽著女兒緊緊跟在他身邊,不肯離開半步。

  阿列克謝在走廊里聽見一個女醫生對安格琳娜生氣地說:「你懷著孕,不應該靠近他,更不應該帶著這么小的孩子。他接受了一千四百倫琴的輻射,你和你的女兒就像坐在一個核子反應爐邊上。不要出現在這裡了!」

  安格琳娜站在生物室門口沉思了一會兒,隨後帶著女兒離開了醫院。過不了多久,又一個人獨自返回。她告訴阿列克謝,她把年幼的女兒送去了朋友家裡。

  「我放心不下他,沒有我的照顧他該怎麼辦。」安格琳娜哽咽著說。

  夜幕慢慢降臨,病房裡就留下阿列克謝和瓦列里,護士時不時進來給瓦列里換上新的吊瓶。

  「昨天我的父母來醫院找我了,他們看我安然無恙,我就順勢騙他們我沒出什麼大事,很快就能出院。所以我的父親今天就趕回基輔去了,那邊還有一些普里皮亞季的後續工作等待他處理。」瓦列里開口說,「其實,你也應該遠離我,阿列克謝。我現在幾乎是一個危險的病原體。」

  「所以說,事故造成的影響遠遠要比他們宣傳的要大是嗎?幾天之內根本不可能返回普里皮亞季。」

  瓦列里搖了搖頭,「不清楚輻射的範圍具體有多大,但情況肯定不容樂觀。四號反應堆的設計沒有完整的安全殼,無法阻止爆炸發生後放射物質的外泄,車諾比現在基本上就是一個開放的反應爐。周圍的所有生命都會受到影響,無一能倖免。」

  「你們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無意推卸責任,但我們所有的步驟都是按照操作流程進行的。其實RBMK-1000反應堆一直有一些設計缺陷——正空泡效應、控制棒設計……它們會帶來很大的安全隱患。當時我們中的一些工程師向上級表達過他們的擔憂,但因為這種類型的反應堆實在功率大效率高,而且建造成本低,上級領導不願意因為這些『無足輕重』的小缺陷就捨棄這麼大的香餑餑。」瓦列里說道,「在實習期間,我偷偷閱讀過一些被禁的資料,在反應堆設計期間,一直有科學家寫信反映設計上的問題,但是那些信件並沒有被送到真正懂反應堆原理的那些人手裡,全部被黨委員會扣押下來。而且他們太過心急,沒有好好對RBMK進行測試觀察,就大規模地建造使用。之前幾年也發生過好幾起RMBK反應堆造成的事故,但並沒有人在意,因為事故一發生就會被壓下來,只留下新聞上輕描淡寫的幾句。我懷疑,那些當地的專家都對他們身後潛伏著的猛獸一無所知。」

  瓦列里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但不管怎麼說,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不知道他們會如何處理解決,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

  阿列克謝安靜地思索他剛剛說的話,仔細地回憶之前讀過的有關核電站的資料。

  「我現在很擔心彼得,事故發生的時候,他被派去打開電氣控制閥門,身體浸泡在了帶有放射性的污水中,回來後就一直在嘔吐。」

  「你現在感覺如何?」阿列克謝問道。

  「你看我好著呢。阿列克謝,謝謝你來醫院找我。」瓦列里笑著聳聳肩,「很抱歉沒有如約送你去車站,誰知道我們會以這種方式在莫斯科見面。」

  阿列克謝拉開了窗簾,「現在幾點了?」

  「九點。」

  「今晚有慶祝典禮的煙花。」

  阿列克謝的話音剛落,遠處的天空砰的一聲炸開一朵紫色的煙花。瓦列里從床上下來,走到阿列克謝身邊,和他一起望向了窗外。數十朵五顏六色的煙花緊接著一齊綻放,聲音像海浪般襲來,震天動地。零碎的火光像抽芽的柳枝般傾瀉而下,又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阿列克謝伸手拉住了瓦列里的手,他的確瘦了很多,手指骨節分明,因為一直在打著吊針,蒼白的手背上泛著青紫色。阿列克謝有些心疼地用指腹輕輕摩挲著瓦列里的手,後者轉過頭來看著他,張嘴說了什麼。他們的耳邊充斥著噼里啪啦的爆破聲,阿列克謝什麼都沒聽清。

  瓦列里大聲重複了好幾遍,最後,他無奈地看著阿列克謝茫然的臉,忍不住吻住了他的嘴唇。這個吻短暫而克制,他停了下來,看著阿列克謝的眼睛,再次說了一遍,這一次,阿列克謝終於聽清楚了。他聽見瓦列里說:

  「對不起,阿列克謝。我愛你。」

  我也愛你,阿列克謝在心裡說。但他們誰都清楚,醫院是沒有神明庇護的教堂,人們在這裡懷著十萬分的虔心祈禱,互相傾訴愛意、真心,但沒有神能聽見他們的誓言和震耳欲聾的心跳,只有四周慘白的牆壁和他們自己。阿列克謝能聽到瓦列里的心跳,他把手隔著病號服貼在了瓦列里的左胸上,感觸著與他隔著肌膚、骨血的那幾乎要擊穿胸膛的心臟。

  煙花終於停了下來,房間裡恢復了醫院該有的寂靜。屋外傳來逐漸逼近的腳步聲,阿列克謝馬上後退一步,和瓦列里拉開距離。護士在這個時候急匆匆地走來,命令瓦列里立刻回到病床上輸液。

  也許是因為白天接連的調查和討論讓身體太過疲倦,瓦列里很快就睡著了。阿列克謝幫他掖好被子,關上燈後,輕手輕腳地離開了醫院。

  第19章

  接下來的幾天裡,奧列娜趕到了醫院照看瓦列里,所以阿列克謝得空回到自己的公寓裡寫作。他把這些天的經歷和所見所聞一起寫了下來,摘選出值得報導的內容寄給了加林娜,讓她在《信鴿》中發表。

  彼得的姐姐在事發幾天後從列寧格勒來到了莫斯科第六醫院,給她的弟弟捐獻骨髓。接受移植手術後的彼得被移到了無菌病房的生物島中,以避免因免疫癱瘓而被感染。那些照看傷患的小護士們對這些躺在氣泡箱裡的病人避之不及,生怕像被傳染瘟疫那般被傳染輻射。安格琳娜寸步不離彼得,總是偷偷溜進無菌病房裡給他送上剝好的橘子,又或者只是單純握住他的手說幾句話。每次阿列克謝去看望彼得的時候,他都能看到病房外形單影隻的安格琳娜,挺著隆起的肚子,呆呆地朝病房裡望去。

  但是彼得的情況並沒有因為手術而好轉,他的身體就像一個裝著內臟的爛布袋,隨時都可能出現裂口,露出猩紅的皮肉。他身上的棉被和床單需要不斷地更換,否則將很容易粘連在不時滲出組織液的皮膚上。彼得因為身上難以忍受的疼痛而變得暴躁易怒起來,他本是個幽默、樂觀的人,現如今卻經常無緣無故破口大罵,安格琳娜也撫慰不了他的情緒。醫生無奈之下只能給他注射鎮定劑,這個時候,彼得就會像一個做噩夢的孩子般,拉著安格琳娜的手帶著哭腔喃喃自語:我好後悔,我好後悔,我再也不要當什麼核工程師了,我想彈一輩子的吉他,我好想回家,好想我的媽媽……

  可儘管如此,還是有克格勃和檢察官來到彼得的病房,想要對他進行調查。這個時候,安格琳娜就像是一頭保護幼崽的母狼那般,兇狠地把他們阻擋在病房外。

  「他都變成這樣了,你們為什麼還來折磨他?他需要靜養!而不是被你們反覆糾纏不休!」安格琳娜對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吼道。

  醫生也不停向他們解釋,彼得的身體情況已經完全不適合被訊問了,他無法有條理地說出完整的句子來。那些調查員只好無功而返。

  阿列克謝在醫院走廊里的推車上見到了很多和彼得情況類似的人,他們大多是事故當晚的消防員。這些年輕的小伙子在那天晚上被派往核電站滅火,但他們那時以為只是尋常的火災,所以沒有穿上任何隔離輻射的裝備,就這樣將自己完全暴露在輻射下。

  瓦列里的身體狀況也一日不如一日。他那之前只是微微泛紅的左肩開始脫皮、潰爛,輻射像是一群看不見的蛆蟲,向下啃噬著他的皮肉。但每次阿列克謝露出擔心的目光的時候,瓦列里總是皺著臉努力擠出一個勉強的笑。

  「不疼的,就像曬傷那樣。」

  日子一天天過去。就在5.10號那天,醫院傳出了一聲悽厲的哭嚎,阿列克謝在上樓的時候了解到,一個當晚值班的消防員去世了,他是第一個因為這起事故而死在第六醫院的人。

  為了避免造成心理負擔,阿列克謝什麼都沒有告訴瓦列里。但後來的幾天裡,每天都有幾個人去世,他們被裝進厚厚的塑膠袋中,放進鋅製棺材裡,被悄無聲息地運出醫院。

  5.13號上午,阿列克謝被《蘇維埃新聞》的編輯叫到雜誌社,說是需要他去完成一篇報導,拍攝一些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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