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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翻開小學生的作文本,你幾乎找不到『平凡人』。十個夢想里,一個科學家,一個太空人。一個企業家,一個大法官。剩下的,估摸就都是醫生了。

  倒不是真想當醫生,純粹這個職業動機好湊字。陳熙南也寫的醫生,但他是認真的。動機不是『救死扶傷』,更不是『掙大錢』。

  年僅十一歲的他,寫下了一句震驚老師的話:在生理與精神的交匯點,尋找人類的自由意志。

  轉眼小20年過去,批改他作文的老師早已退休。而當年那個孤僻的小男孩,也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答案——

  重要的,不是自由意志是否客觀存在。而是人,有認同自由意志存在的需要。

  否認自由意志,即是否認世上的所有。既否認了罪惡,也否認了美德。既否認了勇氣,也否認了怯懦。既否認了逃避,也否認了選擇。

  既否認了恨,也否認了愛。

  他不能否認自己對段立軒的愛,也不能否認父親對家人的愛。更無法否認這漫漫長夜,父親肚子裡數不清的剪斷與縫合,皆源於偉大的勇氣。

  那些晦澀的哲學和物理問題,或許永遠無法得到解決。『意義』大概只一個偽命題,但的確是人類的必需品。

  因為只有在人與人之間,語言才具有含義。而只有於愛和愛之間,生命才盛開出意義。

  作者有話說:

  感覺以後會被吐槽:我只想看個網文啊,搞這些沉重的東西。

  其實探討一些深層問題,初衷不是為了裝B。是我覺得要塑造好一個人物,思想和成長必不可少。他倆一個江湖大哥,一個天才醫生。總不能給安倆蘿蔔腦袋,變成戀愛機器。

  所以段立軒必須要有社會深度,而陳熙南必須要有哲學深度。

  網絡文學也是一種文學。深度不是名著的專利,網文也不是胡編的藉口。

  對我來說,人物只有落了地,他的悲喜才有意義。要怎麼落地?他得有社會身份、家庭身份、追求、喜好、經歷、成長,以及自我哲學體系。而他的家人,也必需全員落地,不能是圍繞主角的工具。

  要狠下心賦予主角缺陷,也要大方地賦予配角智慧。不一定正確,只是我固執地這麼認為。

  第96章 風雨同舟-96

  陳正祺曾多次耍賴說不去ICU,但最後還是躺進了ICU。

  因為切除了較多器官,他需要禁食。等稍微康復些,才能一點點過度到流質。

  前陣子跟段立軒大吃特吃的快樂日子,一去不復返。他再也沒機會像那樣吃飯了。

  段立軒知道老頭嘴饞,但又不能給他吃。只能每次探視拎上好多零食,靠聞味兒解饞。

  豌豆黃的甜絲絲,肉燒餅的咸滋滋。豆汁兒的酸吧唧,還有滷煮的膈應味兒。給老頭聞得肚子直咕咕,像是另種方式的虐待。

  段立軒說:「爸,我擱網上給你訂了個手工沙琪瑪。他家老火了,單都排下個月去。拿天鵝蛋做,糖漿都拔絲兒。還有你愛吃的褡褳火燒,等出院都能炫上。」

  陳正祺口鼻里插著管子,不能說話。但聽著段立軒的描述,順嘴角淌下一道晶瑩的口水。

  許廷秀抽紙給他擦,疊了三折都沒擦淨。臨走只好把豌豆黃放他枕頭邊,供他『望梅止渴』。

  二院和三院離得遠,陳熙南根本趕不上下午三點的探視。

  段立軒找了一圈關係,想給ICU的醫護送點禮。拜託他們把老頭的床移到後門邊上,讓陳樂樂晚上能從門縫看一眼。

  「老頭兒子也是個大夫。白天忙著治別人的爹,晚上才能過來瞅瞅自己爹。」他雙手合十,掛著心酸又討好的笑,「行個方便,我們保證不打攪別人兒。」

  ICU的醫護沒收禮,但也把陳老頭的床移到了後門邊。並且再三叮囑段立軒,ICU探視規定非常嚴格,原則上不該開這個口。但教條之上有人心,他們決定為同行冒個險。

  只是陳熙南來的時候,必須偷偷的。不能乘電梯,也不能發出聲音。

  於是等到陳熙南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還得做賊似的摸黑爬九樓。等把氣喘勻,順著鉛筆寬的小門縫,用微不可察的氣音呼喚:「爸,睡了嗎?」

  他的聲音比蚊子還輕,輕易就被機器的轟鳴遮過去。但陳正祺總是能第一時間聽到,唰地睜開眼睛。用慈愛的目光來回逡巡,在漆黑的門縫裡分辨著孩子的瞳孔。

  其實所謂愛,不過就是這些瑣碎的小事。

  對於陳正祺的病,陳熙南幫不上任何忙,哪怕是陪伴。他能做到的所有,也不過是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偷偷喊一聲爸。

  但對陳正祺來說,這就足夠了,甚至已經是很多了。

  他從沒說過,去年那篇公眾號對陳熙南的報導,多麼讓他驕傲。三百字的文章,他一字一字謄抄。親朋好友顯擺一圈,拿相框裱在客廳。兒子帶對象回來那天,還手忙腳亂地摘下來藏被窩,生怕被埋怨瞎嘚瑟。

  他可愛的孩子,還不到三十。往後的人生那麼長,他多想再目送一程。

  看他幸福美滿,看他趾高氣昂,看他步步高升。看他徹底成熟,長成堅不可摧的大樹。

  靠著這點牽掛念想,他活著出了ICU。

  術後陳正祺恢復迅速,刀口也長得好。他把輪椅坐得像巡迴花車,到處逗悶子。逢人就撩肚皮,展示他的『光榮事跡』:六個大洞和一條長疤。

  「這回是真鳴呼了。」他總這麼說。

  段立軒一開始沒聽懂,後來還是聽陳熙南給他翻譯:鳴和嗚差一個點。差一點嗚呼,就是鳴呼。

  等能自由活動,他更是開始『走街串巷』。在三院這個巴掌大的地方,一天能溜達出一萬步。

  不管走到哪裡,都哼唱著他的專屬BGM:「閒來無事我出了城西,瞧見了別人騎馬我騎驢。扭項回頭,瞅見一個推小車的漢吶。要比上不足,也比下有餘。」

  這個滿嘴京片子的老頭,很快成了病區裡的活寶。大家都愛找他聊天兒,比聽相聲還過癮。

  他管撒尿不叫上廁所,叫『去聽個響兒』。管散步不叫溜達,叫『11路去』。

  段立軒問啥叫11路,陳熙南又充當起翻譯:因為11看起來像是兩條腿,所以11路就是走著去。

  病區有人離世,他從來不說誰死了。賣煎餅果子的老劉沒了,他說人家是『收攤兒了』,無父無母的小王沒了,他說人家是『回老家了』。至於退伍老兵趙大爺,他則說是『見馬克思去了』。

  面對這個悲觀的絕症,他從沒被打倒在地。總是神采奕奕、開開心心。笑聲順著窗戶飄出去,風都吹不散。

  陳熙南還跟段立軒感慨,當初放手一搏真是對了。他們開始暢想未來,還計劃全家去瑰林旅遊。

  然而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絕望中給你一點希望,像是小火柴閃動的微光。但遲遲不肯燒起來,總那麼飄飄搖搖的。直到一陣風起,將它無情吹熄。

  第三次化療前的CT顯示,陳正祺的癌症發生了大規模轉移。癌細胞通過血液,在肝、肺、腎上腺等均有定植——很遺憾,他沒能成為那25%里的一員。

  秋分季節,大雁在雲層里飛。小走廊的爬山虎紅得輝煌,結著蜘蛛濕潤纖細的網。

  「咱回家吧,爺們兒。」陳正祺說。

  在陽光下,他的眼球渾濁,像兩顆斑駁的琥珀。

  陳熙南沉默良久,終於含淚答應:「我去樓下,給你拿兩盒奧施康定。」

  段立軒買了套酒紅的暗紋唐裝,給老頭打扮得喜氣洋洋。帶他上市里最豪的酒店大撮一頓,還訂了個蛋糕。

  松枝仙鶴下,是段立軒親手寫的裱花。鮮紅的果醬,畫著大小不一的『甲骨文』:能蓋兒。(牛B)

  陳正祺捧著這個蛋糕,做了個搞怪鬼臉。這一瞬被定格進陳熙南的鏡頭,成為他人生中最後一張獨影。

  楓葉紅滿城的時候,癌細胞侵犯到了他的膽囊。那些他曾最愛的,如今聞一下都噁心。但他仍笑呵呵的,說自己『歪嘴雞啄不上好稻米』。

  等樹枝禿了的時候,他的膽汁開始淤積。皮膚一點點變黃,每天都鑽心地癢。他依然笑呵呵的,說自己『老綠瓜刷黃漆』。

  氣象台發布道路結冰紅色預警,伴隨著斷崖式降溫,溪原入冬了。他走路開始打晃,連樓都下不來了。

  四肢瘦得像小木棍,肚子因腹水高高鼓起。黃疸嚴重,看起來像一隻昏暗的燈泡。

  這隻燈泡馬上就要熄滅了。老頭坐上了通往天國的自動扶梯,一寸寸遠去。

  死亡正在發生。驀然之間,時間加快了腳步。

  等到溪原飄起第一場雪,癌細胞入侵了他的大腦。他開始吐血,出現幻覺。

  那個豁達、樂觀、幽默溫和的男人,已經成為了過去完成時。他木樁似的陷在被裡,常常糊塗,偶爾清醒。清醒的時候笑,糊塗的時候哭。

  笑的時候,就讓許廷秀重新找個人過。找個有錢的,找個帥氣的。別再找像自己這樣的,什麼也給不了,還早早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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