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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印象最深的,是去見陳正祺的大學同學。當時要好的總共五個人,已經沒了仨。陳正祺與僅剩的那人敘舊,兩人各自的記憶都對不上號。

  陳老頭說那會兒總和A一起打牌。高老頭說不對,是和B一起打的牌。倆人對著掰扯,努力湊近那段記憶。推著瓶底厚的老花鏡,想要看個清楚明白。遺憾的是,時光抓不住,回憶也同樣抓不住。等五個人里最後一個也逝去,恐怕連錯誤的回憶都將煙消雲散。

  看著倆老頭悵然的臉,段立軒又改變了看法。想來『再活個三五年』,也不過是一種凡人的虛妄。人的欲望無盡,無論何時赴死,都會留有遺憾。而陳正祺能以余命中最好的狀態與故人告別,或許已是一種難得的幸運。

  就在這左右搖擺之間,兩周過去。等拜訪完最後一個熟人,陳正祺去了趟『春和堂』的舊址。那裡早就不是藥房,而是一排小門臉。他在拐頭那家吃了碗炸醬麵,高高興興地打道回府。

  六月下旬的關外,美景連連。既有海濱的清涼,也有山間的綠意。陽光透過樹影灑在路上,宛若落英繽紛。

  段立軒摁開車頂的天窗,春風吹拂著後脖頸。一片春暖花香里,聽見陳正祺在后座悠然地哼唱:

  再回首,背影已遠走。再回首,淚眼朦朧。

  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只有那無盡的長夜伴著我…

  段立軒把著方向盤,覺得兩個顴骨曬得辣疼。卻遲遲不肯戴上墨鏡,捨不得殺死這一路的驕陽。

  作者有話說:

  老目卡尺:形容人很老

  馬蟻兒:馬尾兒。京片子管尾巴,讀作蟻巴。

  第95章 風雨同舟-95

  回到溪原的當天晚上,陳正祺再發腹痛。

  急診室的夜晚很長,他躺在輪床上輾轉。疼來疼去,想來想去。看著妻兒紅腫的眼,想通或許一個人活著,不單只為自己,也得為了別人。

  他終於答應住院,接受聯合化療。

  趙本山的小品里講,化療,就是用談話的方式幫你治療。這無疑是句打趣。但對某事的打趣,恰恰能反映大眾的恐懼。這就是所謂喜劇的『悲劇內核』。

  化療聽起來複雜,其實就是通過強效藥物,破壞細胞DNA。

  一戰時期,有種在戰壕內使用的生化武器,叫做芥子氣。它會讓士兵無法呼吸、雙目灼傷、皮膚長皰。在研製針對的解毒藥時,科研員意外發現,士兵的骨髓遭受了永久損傷。這一可怕的結果,卻帶來了意外靈感。既然骨髓細胞和癌細胞都能快速自我複製,那有沒有可能,把這種生化武器轉變為抗癌藥物?

  最早的化療藥物,就是從芥子氣里提取出的化合物。這是一種超強毒藥,可以打擊快速分裂的細胞。但在快速分裂的細胞里,不僅有癌細胞。還有生發細胞、口腔黏膜細胞、骨髓造血細胞、胃腸道黏膜細胞等。所以化療會產生脫髮、疲勞、不孕、噁心、貧血等一系列副作用。

  總之化療不是談話治療,而是以毒攻毒。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也因為藥太毒,無法直接靜脈注射。一旦藥物外滲,會導致皮膚潰爛,嚴重的甚至致殘。

  針對這個問題,現代醫學有兩種解決方案。一種是在鎖骨下埋個底座,叫做「輸液港」;另一種是在體內埋根輸液管,叫做「PICC」。

  陳正祺化療周期不長,又牴觸做手術,所以選擇了PICC。置管那天陳熙南是手術日,不能來陪。許廷秀又有點病歪,陳正祺不肯讓她來。所幸段立軒當慣了主心骨,能獨留病房充當家屬。

  陳正祺從不在妻兒面前露怯。但在這個乾兒子面前,卻總是要返老還童。

  倆護士剛推著工具台進來,他就兩眼一黑。歪在病床上,嘴裡可勁兒哼哼。

  小季給他量手圍,反覆算著埋管長度。劉姐戴上膠皮手套,用B超找血管。倆人本以為老頭在耍賴,忙半天才發現他在唱歌。什麼『萬惡的舊社會,鞭子抽得我鮮血流』,什麼『可憐我這放牛娃,向誰去呼救』。

  給劉姐都氣笑了,指著他斥道:「好你個老陳頭,拿我倆當地主的狗腿子罵!一會兒給你打麻藥,沒那麼疼的啊。」

  小季也安慰道:「大爺別害怕,我們護士長技術可好了。」

  但這並沒有用,陳老頭今兒是打定主意不出息了。從消毒就開始噯呦,打麻藥也噯呦,管子導進去還是噯呦。

  一根細細的藍管子,長約40cm。從大臂內側插入,橫貫整個胸膛,穿刺後進入心臟。

  全程十五分鐘,陳正祺叫喚得像被逼供。給護士緊張得滿頭大汗,小季眼鏡片都起霧了。段立軒也是全程心驚膽戰,生怕老頭交代了。等給胳膊戴上保護套,仨人都累得氣喘吁吁。

  這回陳老頭倒是成了沒事人,趿拉著拖鞋往外走。一屁股坐上走廊的公共輪椅,撒嬌讓段立軒推他溜溜。路上看到有個小伙兒蹲牆角哭,倆人還管起了閒事。

  那小伙才剛參加工作,單位體檢就查出了尿毒症。現在沒了收入來源,也不敢跟鄉下的父母說。迷茫絕望中,除了哭,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爺倆都心軟,聽罷雙雙捐款。空著四個褲兜回到病房,為別人的悲慘長吁短嘆。

  當然這些『丟人事』和『亂花錢』,是僅限兩人之間的秘密。

  等到老婆過來送飯,陳正祺吹牛說小菜一碟。等兒子過來陪床,他又好漢狂提當年勇。

  段立軒不僅不揭穿,還配合他裝大屁股。什麼『護士感動壞了』,什麼『醫生都說沒見過意志力這麼堅定的』,還有什麼『病區其他人都看傻了』。反正越吹越上天,簡直比關羽的刮骨療毒還離譜。

  老子曾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閩南也有句俗語,叫做天公疼憨人。

  總之第一回化療,陳正祺效果非常好。不噁心不頭暈,白細胞不見掉。甚至連腦袋上稀疏的一圈小白毛,也是傲然不倒。

  一周期化療結束後,CT掃描顯示腫瘤有明顯縮小。在上級專家、主治醫師、麻醉師和呼吸師的綜合評估下,他爭取到了一次手術機會。

  奇蹟降臨了,一家人卻又陷入猶豫。惠普爾手術需要切除多個器官,對身體負擔非常大。

  雖說術後五年生存率可以提高到25%,但手術的死亡率高達6%~24%。而且對於老年人,併發症概率有50%。

  別說什麼50%,24%。哪怕就1%,0.5%,輪到自己頭上也是天大的風險。一向主張積極治療的陳熙南,這會兒卻不吱聲了。

  曾經,他常對自己的病人說:概率沒有任何意義。數字落在個人頭上,只有0%和100%。

  這話沒錯。有時候,余命表是庸醫的一種怠政。因為幾乎所有病人,都會默認自己超過平均值。但事實是,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處於哪個位置。

  但同時,這句話也是殘酷的。因為它允許未知,仍舊以未知的形態存在。

  如果他爸死於手術,他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如果他爸死於不做手術,他亦無法原諒自己。

  他不再是那個冷靜客觀的陳大夫。他變成了懦夫、膽小鬼、鋸嘴葫蘆。他曾鄙夷別人拿不出勇氣和未知抗爭,可如今他自己更甚。

  反而是一向主張放棄的陳正祺,居然主動要求做手術。像個披甲上陣的老將軍,為家人衝上抗癌戰場,只為爭取那25%的希望。

  手術當晚,陳熙南親手為爸爸換上手術衣褲。攙著他的胳膊,走到手術室門外。那條幾十米的求生路,荊棘密布。

  「家屬請在外面等候。」護士冷脆的聲音迴蕩在走廊,拉門緩緩合上。陳正祺回頭揮手,笑得溫暖燦爛。

  這是陳熙南第一次,以家屬的身份等在外面。他或許比大廳里任何一個家屬都痛苦,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名外科大夫。

  他深知醫生也是普通人。會累、會錯、會慌。醫療活動充滿著不確定,手術過程常有意外發生。

  在剛好的時間點,遇到負責的醫生。採取正確的治療,施以無誤的判斷。這不是通常情況,這是極少人才能擁有的運氣。

  雖然他的專業是神經外科,但他也清楚那扇門後正發生著什麼。

  醫生會在他爸肚皮上劃幾個小口。放進去一個攝像頭,看看有沒有轉移瘤。如果他爸足夠幸運,醫生會在他右上腹直切一條大口,暴露出腹腔里的大部分器官。

  因為腫瘤累及了一段結腸靜脈,必須對二者進行分離。在橫著切斷靜脈的那一刻,整個腸道變成了紫色。

  緊急之中,醫生會植入一截塑料王的人工血管,來恢復小腸的血流循環。緊接著,手術刀會依次切除胰腺、膽囊、總膽管、小腸以及一部分胃。

  切除右結腸,拉過膽囊頸。進行胰胃吻合,完成胃造口。接上肝管空腸端,在末端迴腸造口…大自然的精密傑作,被一群人類笨拙地重新組合。他們修理著血肉之軀,就像是修理一套玩具。

  幾乎所有人,小時候都寫過一篇命題作文:長大了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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