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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往外走了幾步,又頓住,轉過身,撩起衣襟在小雨的庭院中跪下,朝母親磕了三個頭。再起身,離去。

  老婦人一句話也沒有說。她不過是個鄉野間的農婦而已,她終究沒法子應對他。末了,她閉上眼,淚水滑了下來,剛才的童謠卻繼續下去:“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能令金距期勝負,白羅繡衫隨軟輿。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小院外,一個穿黑衣、戴斗笠的人從陰影中走出,頗為複雜地掠了院內的老婦一眼。

  那人樣貌並不出奇,卻是天子身邊最側近的要人,傅掌秋。

  *

  杜微生回翰林院的路上,雨稍稍停了,他於是又到城南去盤桓了一陣。書肆的店主見了他這個茶餘飯後最妙的談資,不免有幾分尷尬,但還是給他攤出來幾本舊書。他挑來揀去地翻看著,聽著對過那柏梁台不時響起的噹啷之聲,竟然就這樣到了近晚。天色愈來愈陰沉,狂風幾乎將店幡吹落了,店主倉皇地扶住,對他道:“杜學士,這又要落大雨了,您還是趕緊回府吧!”

  他像是吃了一驚,才從那君子聖賢的書卷中抬起頭來,道:“多謝店家,這幾本我先買了。”付了錢,便匆匆離去。

  雨漸漸地大了起來。他起初只是戴起油衣上的風帽,到後來撐起了傘,腳步也愈來愈快。

  因讀書而贏得的短暫的平靜,突然又被風雨所撥動。荒亂的心跳,伴隨著鋪天蓋地的雨聲,踩在盈盈飛濺的水窪上。

  他想起小時候,在江南,這樣的秋雨總是要連綿很久很久,他的家中卻連一扇窗子都沒有,他只能隔著那滲水的土牆面,默默地聽一整晚一整晚的雨聲。

  他家中原本沒有什麼資財,只有一卷祖上傳下來的科考所用的程墨同文錄,那上頭所載歷年的應試八股,都被幼時的他翻來覆去背得滾瓜爛熟——後來,也就在某一年的秋雨中被淋得透濕,書頁散碎盡了。

  大雨紛飛,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想到這麼久遠的事情。

  他的父親曾經欠了很多的賭債,後來沉在了太湖裡,沒有人知道是怎麼死的,也沒有人關心。十六歲的那一年,催債的人上門來,砸了家裡的東西不說,還把他也帶走,帶到了一個貴公子的面前。

  那個貴公子看了看他的容貌身材,像是很費了一陣思索,末了問他:有沒有讀書?

  他答:過去在村裡的私塾讀過一些。

  貴公子問:想不想參加科舉?

  他答:沒有盤纏。

  貴公子笑了。盤纏算什麼,等你中了舉,才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不過,還有許多東西,你得先學一學。

  他回到了村中,家裡的土房子已修葺一新,母親沉默地倚著門扉等他歸來。他已知道了那個貴公子單名一個元字,乃是皇帝的嫡子,將來勢必要繼承大統的。

  他也已知道了這位未來的皇帝,有一個聰明可愛的妹妹,是彼心中最為警惕的宿敵。

  只是當時,他尚沒有想到自己能起什麼作用。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朝廷卻換了天,當他在曲江池上推杯換盞之時,他的母親也被簿錄為亡者,被帶進了汝陽侯府。

  他像個遊魂一般跌跌撞撞地闖入了本不屬於他的,直到六個月前才終於明白過來自己該怎麼做——那就是,接近她,接近那個女皇帝。

  自己曾經給允元講述過鄉間的過往,允元聽得津津有味,可他到底把那個卑劣自私又慾壑難填的自己給藏起來了。是,他是受了汝陽侯的威脅,也是得了汝陽侯的栽培,才科考中第,入翰林,升學士。可是這之中,難道就沒有他自己的欲望?他一步一步做著清高的模樣往上攀爬,他一分一寸地猜測允元的心思,他享受著別人的攀附,也享受著允元將他當做特別的存在……歸根結底,他若不是個這樣的人,又怎可能與她相遇?

  偏偏他還總是在龍床上忘形,甚至忘形到以為自己,只不過是為了母親才走到這一步。

  但這又怎可能呢,明明他對著允元時的每一次心跳,都是他自己的東西啊。

  *

  允元將香爐打開,立刻被香菸嗆得咳嗽起來。

  趙光壽連忙上前接了她手中的爐蓋,小心翼翼地護著煙,將香灰取出來一些,好歹不是那麼嗆人了。允元看他笨手笨腳也覺得好笑,又想起杜微生夜半添香的模樣。從從容容的,好像沒有任何事能讓他亂了手腳。

  傅掌秋還在簾外等候她的詔命。

  “朕知道了,辛苦你了。”半晌,允元才懶懶地道,“好一個杜微生,家人的生死是假的,科考的成績是假的,裝出來那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也是假的。”

  傅掌秋低聲:“不過,汝陽侯似乎已經放棄了他了。”

  允元笑道:“他不中用啊。”

  傅掌秋問:“陛下打算如何發落?”

  “暫不發落。”允元卻道,“他不是正想全身而退嗎?這時候發落他,只會讓汝陽侯警醒。秋後算帳,永遠不遲。”

  “是。”

  隔著簾幕,傅掌秋總是看不清允元的模樣。小時候她們在一塊兒玩耍,允元原本是最藏不住心思的那一個;但自從五年前的那一夜之後,允元就徹底地變了。直到如今,允元已經學會正話反說、反話正說,陰者為陽、陽者為陰,沒有人可以猜她,也沒有人敢猜她。

  ——也許,只除了那個杜微生吧。

  陛下這些日子忙得不安穩,也很少召見男寵。便傅掌秋這裡,也塞滿了請託說項的人們送來的各式各樣的男人,都希望她向皇帝進薦一二,但她總不敢拂這個虎鬚。

  她終究懷疑杜微生對陛下來說是特別的,她也終究很擔心這一點。在很小的時候,允元還是個在父親膝下讀書的小公主的時候,就已經認真地教過她們這些伴讀:

  “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

  一時間天光大亮,卻是允元自己掀起了帘子,一圈一圈地用繡線纏在了簾鉤上。對著傅掌秋,她笑了:“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傅掌秋頓了一頓,轉了個話茬:“臣在想杜微生去位,陛下看重的翰林院會如何。”

  “朕看林玉台就不錯,張鈞沖之後,不妨交給他。”允元笑著瞥她一眼,“朕也知道,他就是你的線人,應當是靠得住的。”

  “林芳景此人……”傅掌秋誠實地道,“未免缺了點心眼。”

  “朕不喜歡心眼太多的人。”允元道,“他只要會辦事,就是好臣子。”

  “……是。”

  “不過,這都是明年以後的後話了。”允元赤足走出來,趙光壽忙指使宮婢給她遞上袍服,“汝陽侯那邊都準備妥當了?”

  趙光壽躬身:“回陛下,汝陽侯已準備妥當,正帶著世子在殿外等候陛下。”

  “嗯。”允元披上衣衫,“那就帶上他們,一同去掖庭吧。”

  *

  汝陽侯的兒子才一歲,由乳娘抱在懷裡,只會說幾個最簡單的詞語。見了允元,倒是會叫一句“陛下”,允元便笑開,說皇兄真是家教好。

  這話裡帶著森然的諷刺,慶德也不以為意,笑道:“天地君親,人倫道理,總是要教明白的。”

  先帝的高皇后仍舊縮在牆角,手中把玩著那兩根花繩。為了迎接遠來的稀客,掖庭令特地給她換上了命婦的朝服,但那發冠卻早早地歪了下來,還擋住了半邊臉。

  她仍是念念有詞:“回來,別去,回來,別去……”

  “母親。”允元邁入門檻,抬高了聲音,“他回來了,您可以不必念了。”

  高夫人驀然止住話聲,好像被一隻突如其來的手扼住了喉嚨般,雙目如魚目般突出,緊緊地盯住允元:“你……你說誰?”

  慶德恰在這時也邁了進來,看見母親,又看見這周遭空無一物的陳設,聲音帶上了心酸的顫抖:“母后!”

  高夫人呆呆地轉向他,許久,突然從心腔子裡發出一聲潮濕的“呃啊”,身子一下子就往慶德身上撲過去。慶德抱住母親的雙臂,激動道:“母后,兒臣來看您了!”

  允元站在一旁,只勾了勾嘴角,好像有了點興味。

  汝陽侯給高夫人帶了不少禮物,原本空空蕩蕩的小屋,立刻被塞得滿滿當當。但最讓高夫人歡喜的禮物還是那個玉雪可愛的小孫兒,她舉起自己手指間的紅繩去逗弄他,小孩兒被艷麗的顏色所吸引,嗚嗚地叫著,小手往半空中亂抓,高夫人也便快活地笑起來。

  這時候的高夫人,看上去,卻又像這世上任一個心智正常的母親一樣了。

  像這世上、允元從不曾擁有過的那一種母親。<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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