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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

  ——我在家裡。

  ——Herman給您打的電話?

  ——我有個朋友從中國過來,就住一天,我得陪陪她。

  ——我簽了字。不要緊,您不要這麼緊張好不好?

  ——不會有事的。

  ——那您想要我怎麼樣?

  ——NO。

  ——NO。

  ——NO。我說了不會有事,明晚就回醫院。不,您不用回來。我現在不需要護士。

  ——爸,您又來了!

  ——爸!

  ——我累了,要掛電話了,再見。

  說著,他就把電話掛了。我緊張地看著他。不料,過了一分鐘,手機又響了。瀝川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陰沉。

  隨即,空中一道漂亮的弧線。

  沉悶的水聲,黑色的手機消失在湖中。

  “瀝川,聽我說,”我急切地懇求,“別讓你爸擔心。我陪你一起回醫院,好嗎?”

  “不。”他很鎮定地坐著,態度堅決。

  簍子越捅越大。我悶頭悶腦地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看著一池碧水。深吸了一口氣,不讓眼淚掉出來。

  一隻手臂搭在我的肩上,瀝川用力地摟了摟我:“不用擔心我爸,我爸在香港。鞭長……什麼的。”

  “鞭長不及馬腹。”

  “對,就這意思。”

  “瀝川,這湖叫什麼名字?”

  他笑了一聲,低頭看我:“傻姑娘,這就是我常和你說的蘇黎士湖啊。”

  “哦!難怪這麼大!”我問,“是不是你家的人都住在這一帶?”

  “嗯。也有住在別處的。我叔叔他們在另外一個鎮。我爺爺以前住伯爾尼,法語區,後來為了生意方便搬過來的。”

  我假裝打了一個哈欠,心生一計:“瀝川,我困了,想睡覺。”

  “別睡了,就來一天,還睡午覺,我帶你去咖啡館喝Espresso吧。這附近有家小咖啡館,味道非常好。喝兩杯你就精神了。”他不為所動。

  “真的困得不行了,你陪我回去嘛。”

  他站起身來,帶我到大街上招出租:“不是說衣服壞了嗎?咱們買去。你喜歡裙子,春夏季正好賣裙子。”

  得,一物降一物,這人就是不讓睡覺。

  在飛機上看到旅行小冊子,都說班赫夫大道是購物者的天堂,四月夏裝上市,我可以買幾條裙子,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碰上打折。可是蘇黎士本身也是歐洲著名的高消費區,就算打折也便宜不到哪裡。如果身邊沒有瀝川,我可能會逛一整天,興許能刨到價廉物美的好東西。可是……今天……就算了吧。

  計程車出乎意料地停在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巷子裡。

  “這就是班赫夫大道嗎?”

  “剛才我們路過的那個有很多銀行和商店的,是班赫夫。這裡不是,不過也很近。好的服裝店都在巷子裡。這家Salvatore Schito里的男裝女裝都不錯,我曾經在這裡買過皮鞋。”

  我們走進去,瀝川在沙發上坐下來。一位溫柔漂亮的女店員耐心地陪著我選衣服,她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 我以令人吃驚的速度試了兩件連衣裙,在瀝川的暗示下,又試了兩雙皮鞋和一隻手袋。不到三十分鐘,大包小包地出來了。

  “為什麼每次你買衣服都這麼快?”

  “因為你付錢。”

  “為什麼在北京的時候,幾毛錢一把的菜你卻要討價還價半小時?”

  “因為我喜歡。”

  某人無語。

  “別急著上車,前面還有幾家店子,跟我來。”瀝川牽著我,要繼續往前走。

  “要買的都買到了,我不想逛了。”

  把瀝川拽回計程車時,他臉上的疲勞已經怎麼也藏不住了。可是他的計劃卻是滿滿當當的:先去咖啡館喝咖啡,接著參觀美術館、大教堂、萊特伯格博物館,晚上吃飯,完了去酒吧喝酒、聽爵士樂……豈料車一開動,在路上晃了幾晃,他就靠著我睡著了。我趁機拿出他先頭寫給我的地址,讓司機將我們送回家。

  半夢半醒的瀝川被我和司機連扶帶拉地拖到寢室,他一頭栽倒在床上,沉睡過去。看他睡得那麼香,我也困了,索性躺在他身邊打盹。

  瀝川像往日那樣緊緊地偎依著我。睡夢中,我聽見他呻吟了一下,身子弓起來,伸手按住受傷的殘軀微微地喘氣。手術後,瀝川一直有嚴重的骨痛,靠服用鎮痛劑疏解。十來年過去了,疼痛轉成慢性,雖不如當初那樣頻繁劇烈,發作起來,仍是半身痙攣,痛苦不堪。這種情況在我和瀝川相處的日子裡遇到過幾次。通常他會在半夜起來吃止痛藥和安眠藥,然後去別的房間休息。止痛藥不怎麼管用,熱敷效果良好。可是每次發作,瀝川都不想讓我知道。直到我被在床上翻來覆去、冷汗淋漓的他折騰醒了,才能幫他一把。

  我去洗手間熱了毛巾,敷在他微微發抖的腰上。見他眼皮輕動,似想醒過來,奈何睡意太濃,在床上翻騰了幾下,又沉沉地睡了過去。朦朧中,迷失了我的所在,他含糊地叫了一聲:“小秋……”

  “睡吧,我在這兒。”我摸了摸他的臉。

  他平靜地睡著了。

  ****

  夕陽下的蘇黎士湖是藍色的,地平線的盡頭一片紅光。

  屋子裡開著暗暗的檯燈。四周很安靜,可以聽見遠處的濤聲。

  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身邊又是這樣再熟悉不過的人。我睡不著,思緒萬千地看著瀝川,想著他的病,想著我們沒有結局的未來。

  明天又將是別離。

  睡夢中的瀝川緊緊地依偎著我,自始至終抓著我的手。我知道他多麼渴望和我在一起。

  恍恍惚惚中,幾個小時過去了。

  樓下忽然傳來門鈴聲。

  我脫掉睡衣,套上那件京劇臉譜的T恤,馬馬虎虎的扎了一條馬尾辮,到樓下開門。

  門廊上站著一位瘦高的老人,手裡拿著一根紳士手杖。滿頭銀髮、精神矍鑠、穿著考究、氣度不凡。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年經的時候一定很帥,即使老了也是風度翩翩。老人的身邊,站著一位年輕的外國女郎,栗色的長髮,高高挽起,手裡提著一個箱子。

  一定是瀝川的某位重要的親戚。

  我有點緊張,嗓音不由得發顫:“請問——兩位是找瀝川的嗎?”我說英語。

  “是啊。”老先生的態度挺和藹,“他在家嗎?”

  “嗯……他睡著了。請進來,我去叫醒他。”

  兩人進了屋,屋子卻是黑的。我四下里找電燈開關。

  “在這裡。”老人替我打開燈。屋子頓時亮如白晝。

  我舉步上樓叫瀝川,老人忽然攔住我:“既然睡了,就不要叫醒他。”

  我覺得很不自在,又有點冤,自己是客,還要招待客人。

  “那……你們請坐。”

  老人很隨意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翹起二郎腿。用眼示意那個女郎也跟著坐下。我瞟了一眼樓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嗚……抓狂了。這個瀝川什麼時候才醒。

  “老先生,”我正襟危坐,“請問——您怎麼稱呼?”

  “我姓王,”他說,“我是瀝川的爺爺。這位是愛蓮娜小姐。請問你是——”

  番外2:書店

  我在業餘時間寫完了《瀝川往事》,出版後的一天,被邀請去一個書店簽名售書。

  雖然瀝川看過這本書的頭幾章,他坦白地承認:第一,他認識的漢字有限,又懶得查字典,所以,基本上沒怎麼看懂。第二,他看懂的那部分令他非常臉紅,他拒絕繼續看下去……

  “那你介意書的名字叫《瀝川往事》嗎?好像你已經……嗯……不在了似的?”

  “不介意。”

  “要不我給男主人公另起個名字吧,不叫瀝川了。”

  “不要緊。”

  不對呀,瀝川是很注重隱私權呀。我納悶了。

  “為什麼不要緊?”

  “如果你問我爸爸,他會告訴你‘瀝’字不是那麼寫。我護照的正式姓名是韋氏拼音,‘瀝川’這兩個字本來就是你自己起的。”

  “什麼?什麼?”我跳起來了!搞了半天,結婚一年,我連老公的中文名字都寫錯啊!

  “是啊,”瀝川笑著說,“你第一次寫這兩個字是你頭一次住在龍澤的時候。你給我留下一個字條,說‘瀝川,我回學校去了,不用送我。’上面就是這樣寫的,三點水的瀝。說實話,當時我還不認得這個字,又是簡體,我還跑去查了字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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