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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府衙既奉聖諭,便少不得要儘快將沈知書回京需攜行的物什備好,以供他可以即刻啟程。胡越林聞諭後更是喜形於色,一面替他整理公文,一面道:“大公子自放外任至今已快兩年了,此番能夠回京述職,不知老爺、夫人以及小姐得聞後會有多高興呢。”

  聽到對方提及父親,沈知書眉宇微暗,心頭頗感一番五味雜陳。

  自赴任青州以來,他與京中沈府時有家書往來,但多是母親與妹妹寫得多,偶見父親筆墨,亦多不過是些為政恤言。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在他從柳旗大營叛軍中全身而出,回到青州不久後收到京中來的問安家書,其上父親罕見地首次流露出對他本人的關心:

  ?北地民風素來剽悍,cháo安政吏勢詐日久。汝奉上諭制一州政令,欲改圖革新、威內一路,雖需盡人臣之力,然當以安為重。凡事知無疑、行無過、事無悔則已矣,不必逞強爭鋒,徒引生者牽懷。?

  當時他閱畢將信箋折起,十六歲那一年在資善堂外倚柳讀史時的心情忽然再次真切地湧上他的額間,方知這些年來他雖是刻意避談父親、極力將自己活出與父親當年全然不同的樣子,然內心深處盡盼的依然是爭勝於父親的功績,入仕後的治政言行亦抹不去自幼耳濡目染的沈氏門風。

  此番回京,相較起面聖述職時皇上對他的評饋,他反倒更加在意自己這兩年在青州的政績能否得到父親的另眼相待——雖然屆時他絕不會主動開口相詢。

  懷有這般難言的矛盾心情,沈知書半晌方回胡越林的話,淡淡道:“希望如此。”

  從接到上諭至要啟程回京不過只有短短几日的準備時間,然而沈知書仍是排出了半日的時間去探訪嚴馥之,親自告訴她此事。

  嚴家在青州的馬場已在五個月前建好,嚴馥之更是大手筆地斥資從北戩商賈手裡買回了三十匹良駿。除去請來專人悉心訓習照料這些駿馬之外,她自己亦是只要一空下來便會親自來馬場打理諸事。

  這一日沈知書在嚴家馬場內尋到她時,嚴馥之正豪邁地拎著大桶給一間間的馬廄食槽內添加輔料。

  她身後跟著雇來掌管馬場的人,此時異常局促不安,幾番欲言又止,看樣子是見不得她千金貴體做這粗活,卻又礙於她的跋扈之勢不敢開口。

  沈知書在不遠處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切,直待嚴馥之轉身瞅見他,笑著沖他招了招手。

  他便慢慢踱上前去,目光示意她身後的人退下去,然後自己俯身接過那個大料桶,轉手擱在一旁。

  “不累麼?”沈知書牽過嚴馥之的手,將她捲起的闊袖一層層放下來。

  嚴馥之眯著眼笑,顯然是很滿意自己方才的成果,回答道:“不累。”然後從他手中抽回衣袖,自己飛快地扯弄兩下,便算整理過了。

  那透著貴氣的含春羅已被糙料沾髒了些許,此刻皺痕滿布,卻絲毫不見她心疼。

  沈知書不禁略略回憶了一下自己從小到大的吃穿用度以作對比。雖然沈氏貴極顯赫,可沈無塵與曾參商皆出身寒門,縱是其後位極人臣,在國朝之中尊榮無出其右者,多年來沈府中卻從來不見鋪張奢侈之風。

  倘是嚴馥之這副模樣叫父親或母親瞧見了,定會以為她是追求享樂的奢靡之輩……

  然而下一刻,沈知書便為自己方才滾過腦際的想法而皺起了眉頭,一時訝異於自己竟會萌生帶她回府謁見雙親的念頭。

  嚴馥之未曾發覺他神色的異樣,只見他片刻無言,便開口笑問他:“今日怎麼來得這樣早?”須知往日裡沈知書與她見面,多是在忙完政務之後,罕有方過午時便出衙赴私會的時候。

  沈知書這才回過神,提起此行來的目的:“前日接了上諭,召我回京述職,再兩日便要啟程,這些天府衙里諸事也暫且先按下了。”

  “唔。”她輕輕地應了一聲,以示知曉,隨後又問:“要去多久?”

  他回答道:“大約要三四個月。”

  嚴馥之側首盯住他,“要這樣久?”說這話時,她的語氣有些遲緩,顯然是沒有料到他此行需這麼久,於是神色也連帶著有些認真起來。

  而她這語氣與表情落入沈知書眼中,皆是依依不捨的情愫。

  他的心不由得動了動,不久前剛被他壓下的莫名念頭又重新冒出,還不待再細想,他便脫口而出道:“隨我一道回京,如何?”

  此言一出,兩人之間的氣氛就變得很是有些微妙。

  嚴馥之表情古怪,問道:“隨你回京做什麼?”

  雖有十個月前雪中那一擁,雖有十個月來的相依相伴,然而至今未曾有一人主動開口坦然表露心跡,他與她皆是極有默契地注目於當下而絕口不提將來。

  於是沈知書一時拿不準她此刻心意,亦懊惱自己方才的衝動,便輕咳道:“你與孟廷輝頗有交情,聽聞她在京中朝堂風生水起,你不願去看看她?”

  聞言,嚴馥之臉色微變,口中輕輕“哼”了一聲,轉身便要走。

  沈知書怎不知她脾性,連忙一把將她緊緊拉住,補充道:“……順道可至沈府一謁。”

  嚴馥之聽後更是接連冷笑數聲,“只怕沈府高門廣階,非我一介商賈之女可以’順道一謁’的。”她微微一頓,將他的手一把甩開,又道:“你且記住,在這世上,並非所有女子都嚮往你沈府的顯赫門第。”

  這話他又豈能聽不懂。

  遙想前一年孟廷輝與狄念皆列席的那一場青州府夜宴上,他與她當席半是玩笑半是作秀的那幾句對話,倒不無透露出她心底真實的所想所念。

  如是——也罷。

  沈知書微微沉了臉色,目視嚴馥之遠去的背影,足下欲行,卻僵硬難動。

  此刻他僅感到自己從未如這般體會過情之一字是如何令人失魂,卻不會想到遠在千里之外的京中,一場亦因他妹妹沈知禮用情至深而引起的政鬥禍事已如層層密布的烏雲一般,只待狂風驟起,便作雷霆暴雨。

  (九)

  沈知書抵京前,萬沒料到整個京中朝堂已為政鬥風暴所席捲,而這場禍事的中心竟是自己的胞妹。沈府派來接他的人滿面憂色,見了他的頭一件事便是將這些日子來京中肆行的風言風語與朝堂政鬥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沈知書。

  ——沈知禮與古欽有私。

  沈知書聞之喟然,心道自家妹妹在此一事上倒非全然是被冤枉污衊的。

  待沈府的人迎他入了城,沒走數步便見狄念自遠處縱馬行來,至沈府車駕前方勒韁止步。他跳下馬來,按劍上前數步,稍稍喘氣道:“聽聞你今日回京,我一待南城武學操課結束便趕過來,幸好未遲。”說罷,他笑笑,神采俊揚。

  沈知書望向這位摯友,心口一暖,亦微微笑了,“自青州一別至今,你可還好?”

  “我很好。”狄念答得慡快,一面與他並肩前行,一面又道:“可是樂焉這些日子並不好。”他說著,便微微皺起了眉,臉上亦沒了方才的神采,“想來京中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這幾日我去沈府想要看看她,卻無一例外地被拒在門外。倒是太傅與夫人見我連日造訪卻亦連吃閉門羹,竟反過來寬慰了我一番,這倒令我有些不好意思再去了。正好你今日回京,現下便快些回府去看看樂焉如何,我一會兒便在你府外等著,倘若她一切安然,你便遣人出來告訴我一聲,倘若她不是很好,那你也遣人……”

  “我說,”沈知書不得不出聲打斷他,語氣戲謔:“我原以為你今日是專程來迎我回京的,結果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狄念一頓,神情有些尷尬,卻亦坦然道:“我的確是掛念她遠勝於你。”

  “哪怕如今樂焉的名聲已成了這樣?而你也知,這些傳言並非全然是假。”他二人相識多年,沈知書自然明白狄念的一片痴心,更為他在此事上的赤誠坦蕩而動容。

  狄念搖頭,語甚堅定:“我不管旁人如何,我只知若換了是我,絕不會讓她受一絲欺負和委屈。”

  睹他此容,沈知書竟感到一絲欽羨。

  如此深愛一個人,且能毫無顧忌地將這份愛宣之於口,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竟非自己所能知。

  至於幾日後在沈府夜宴上聽到沈知禮為了保全古欽而大氣決然地要嫁與狄念,沈知書一面為多年摯友終得所求而感到由衷欣慰,一面又為妹妹的果敢以及為了愛而不計回報的犧牲付出而感慨萬分。

  其後他入宮面聖,面對皇上對他婚許一事上貌不經意的探問,他沉默良久,終是未曾開口。

  心底念及狄念那一日的赤誠坦蕩,只覺欽羨之情更甚,竟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夠像那樣將自己的真心實情袒露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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