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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更加令他震驚動容的尚在後面——

  “朕是深愛著她。不但深愛著她,朕亦將為了她,而一改這內廷冊後之制。”

  當皇上同樣赤誠坦蕩地向他說出自己對孟廷輝的情意,並要他奏表附和那一道改制上諭時,沈知書竟一時深深懷疑,莫不是在這天下人世間,僅有他是無法肆意張揚去愛的那一人。

  只是那時他並未能想得通,正是因自己多年來在情之一事上的自傲與自負,才使得他在真切動心後反而為情所制,不願也不肯主動向對方坦承那一份深愛之意。

  京中沈、狄兩姓結為婚姻,沈知書被除cháo安北路轉運使,狄念奉旨北上重編三路禁軍……這些消息傳回青州時,已是過了兩個月有餘。

  嚴馥之在鋪子裡一面與自北戩遠道而來的貴客們周旋,一面聽眾人興致勃勃地談論這些消息。大家除了慨嘆國朝之中最有名望的兩大氏族聯姻之外,議論更多的則是甫知青州兩年便被遷任一路轉運使的沈知書,須知大平自建朝以來還未有過如他這般年輕便身居邊路重位的先例。

  果然是天子信重之臣,再兼沈氏門楣之蔭……眾人皆是這般說著。

  嚴馥之聽了,不禁嗤之以鼻。

  須知今上絕非庸主,倘無沈知書這兩年在青州任上的卓越政績,倘非沈知書人在叛軍之中依然忠正不屈盡顯氣節風骨,縱使沈知書再為今上所偏信偏重,今上也絕不會將cháo安一路的財賦大權交至沈知書手中。

  而他如今將掌cháo安漕司,恐怕今後與她之間的關係亦將會變得更加複雜罷。

  緊接著,嚴馥之憶起沈知書自青州臨行前二人之間那次的不歡而散,不由微微斂眉,不願就此事再多想下去。

  並非是她不肯交付真心,只是叫她如何能夠盡信他是真心實意地愛著她的?

  景宣元年十二月初九,沈知書與狄念自京中出發,共同北上赴新任。

  離京前,沈知書按臣子之儀去宮中向皇上再拜請行,皇上便問了問他沈府上下近來如何。

  “一切都好,有勞陛下牽掛。”他如常回答道。

  皇上卻又繼續深問:“你出京兩年後又將繼續前往北路任職,且樂焉方一出嫁便逢夫君領軍北上,朝廷的這些安排確是有些對不住太傅與沈夫人了,不知太傅與夫人近來是否一切安好,若有所求取,儘管上奏朝廷,二府必會盡力滿足。”

  沈知書抱袖垂首,“謝陛下聖恩。然為人臣者,當盡忠致功,小家不足以比國事。且家父昔從上皇,佐政定國十七年不曾顧私事,此亦當為臣今之明鑑。”

  “延之,”皇上開口喚他一聲,但卻停頓片刻,似乎是在斟酌著該如何措辭,然後才繼續道:“吾輩在世,自有吾輩之功績可循,實不必非要爭勝於父輩。”

  沈知書聞言乍然抬頭,“陛下……”

  身前的這個年輕天子曾與他在資善堂內抵膝共讀十二年,雖然如今君臣有別,但若論這世間真正明曉他多年心志的,除了眼前這人,當再無旁人了。

  然後沈知書看見皇上不多見地微笑了一下,就聽他開口又道:“母皇、父王生逢亂世,故能有縱橫沙場、臣五國而定大平今朝之偉業。如今天下承平,朕莫論如何都不可再建母皇、父王當年之功業,而朕之心念在於固江山、養百姓、致太平,雖與前者並無可比之處,然後世誰又能輕言此間功績不足以傳千古?再者,當年的狄忠武公年方二十便已戰功卓著、威震五國,其後更是以身徇國,忠武之名足以彪炳千秋,此亦非亂世不可得。料想今日之狄念,實難再現當年忠武公之功業,然今之國朝禁軍, 當以安國戍民論功,豈能衡之以亂世之戰功?”

  此一番話由皇上口中緩緩道來,竟是難得一聞的肺腑之言。

  沈知書自然深為震動,更知皇上之所以對他說這些,其意在開解他多年來不願活在父輩顯赫功績陰影之下的心結。

  良久,他微微點頭,只覺心中從未如此刻這般澄靜,“多謝陛下。”

  是夜回府後,沈知書主動去叩響了父親書閣之門。

  待進得書閣內,他向父親行過家禮,問道:“明日便要啟程赴青州,爹可有什麼要再叮囑的?”

  似此刻這般的主動問請,在往日裡實屬罕見。倘是讓母親與妹妹得知,定不敢相信這會是他做出的事。

  父親卻未露一絲驚訝之色,只是擱下了手中書卷筆墨,注目於他,道:“為人臣之道,你自幼所學頗多,我亦無需贅言。”他起身走近沈知書,卻是反問道:“cháo安嚴氏富甲一方,你是圖利,還是真心?”

  沈知書心下小驚,抬眼對上父親的目光,這才知道自己在青州的一舉一動,竟皆瞞不過父親。而恐怕也只有父親,才能這般直接而了當地問他這話。

  “是真心。”面對父親,他頭一回將自己的心意展示得這般坦然徹底。

  可轉而想到沈氏一門皆是天姿翹楚之輩,嚴氏一介商賈,怕是難以見容於父親……卻聽父親繼續問道:“既是真心,怎會落至這般境地?”

  沈知書不由訥訥,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嚴馥之不肯隨他回京的始末。

  父親似乎能看透他心中在想什麼,又問:“她可知你是真心?”

  沈知書沉默著,一時竟無法回答。

  ……雖然他從未真切說出口過,但她又豈能不知他的真心?倘若她竟果真不知,那便是當真枉費了他這一番情意。

  片刻後,沈知書道:“縱使她知道,然嚴氏乃北境重賈,cháo安漕司更當避嫌。”

  父親聞言不置可否,只是道:“世間難得兩全之事,全在取捨之間。”

  聽到這個,沈知書的思緒瞬時翻飛回六歲那一年,母親溫柔地向他解釋,父親當年的取捨是什麼。

  而他竟至此時此刻方能感同身受地理解到,這是多麼說易行難的一個詞。

  (十)

  北境戰火一夜驟起,中宛降地反寇流竄,仿佛只是幾夕之間,國朝天下便變了個樣。

  沈知書赴任cháo安北路轉運使還不到半年,便趕上了這一場大戰。狄念領軍奉旨於北境設宣撫使司,經略兩國兵事,而cháo安、建康、臨淮三路的轉運使司亦遭朝廷臨時編改為隨軍轉運使司,戰時一切後方調度皆由三路轉運使會同京中三司處置。

  籌糧、押械、造甲、修砦、安置流民百姓……這些事情哪一樣是做起來容易的?狄念在北境戮力奮戰,而沈知書在使司衙門又何嘗不是忙得夜不沾枕,已接連有數月未曾好好歇過一覺。

  偏就在此時遇到龐幕押糧遭火焚毀。整整三萬石軍糧,一夕盡毀。

  因這禍事,沈知書方得了機會去嚴府借糧,誰曾想繼大半年前臨回京時的那次不歡而散之後,這一回二人間竟又再一次地不歡而散。

  負氣走在冷風中的沈知書自然想不到,他深以為辜負了自己一腔深情的嚴馥之為了在最短的時間之內籌得三萬石糧食借給他,在之後竟一連折賣了嚴氏在西面小州縣的七個商鋪,又以高價去收購與嚴氏平日交好的商賈家中的私糧,這才湊足了龐幕虧空的那三萬石軍糧。

  自然,氣性之高如嚴馥之者,絕不會讓沈知書得知她出借的這三萬石糧食是怎麼來的,從頭到尾皆是輕描淡寫地令人覺得她這事做得輕而易舉。

  而她對他的一片心意,亦是被埋藏於那輕描淡寫的輕而易舉之中,不曾令人深覺。

  ……

  之後又過了兩個月,逢孟廷輝奉旨北上議和,途徑cháo安北路,借道青州府,欲宿於嚴府一晚。

  那一夜沈知書出城迎接孟廷輝,將其一路護送至嚴府,誰知嚴馥之待他冷淡,而他不願在旁人面前失了顏面,便亦冷淡回之,隨即便轉身離開。

  待出了嚴府,沈知書張目瞧見孟廷輝車駕上的御賜黃旌,遙想遠在京中的皇上,不知其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目睹自己深愛的女人孤身北赴險境。

  繼而他又聯想到了人在軍前的狄念,不知其在戰火之中是否亦會想念千里之外的沈知禮,而妹妹又是抱有什麼樣的期待日夜盼望著狄念安然班師。

  想著這些,沈知書本欲離去的腳步逐漸停了下來。

  離京前父親問他的話竟在此刻突然響徹耳際——她可知你是真心?

  彼時他未曾回答,而現如今他突然有些懷疑起自己一直以來的判斷——他好像太過自負,又好像太過自傲,他好像還從未對她說過,他是真心實意地愛著她。

  ……

  翌日清晨,沈知書醒來時天還未亮。

  冷清夜色下他翻身將嚴馥之摟進懷中,低頭吻過她散亂的發頂。

  嚴馥之抬手攀上他的脖頸,埋頭欲繼續睡,卻聽他在耳側輕聲道:“……眼下當願意嫁與我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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