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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府衙門前,早有人在等著她。

  那人擎著紅紗燈籠,向她問過安,引著她一路穿堂過屋,至府中後院方止了步子。

  一院清淨,毫無雜人閒聲。

  朱亭四角掛了燈燭,暈渺光線下沈知書一人獨坐,身前宴几上簡單地擺了幾樣酒菜。

  然而那宴幾不是尋常宴幾,那裝盛簡單酒菜的盅碟亦非簡單盅碟。紫檀木鏤花束腰,其雕工之精湛,便是放眼整個cháo安北路也難得一見;白底玄紋御窯瓷,簡樸中透著高貴大氣,比起尋常官窯出品更顯精緻,非出自御賜不可得。

  雖知沈氏一門坐擁開朝立國之功,卻不想其能夠得寵受賞若此,連在沈知書出京外任的府衙里,這天恩都是隨眼可見。饒是嚴馥之自小見慣了各式榮華,此刻卻也不得不承認,她先前仍是小覷了沈知書。

  落座時她問道:“其餘人呢?”

  沈知書自然明白她指的是那幾家他用以為今夜之邀做幌子的商賈,僅道:“大約是路上耽擱了。若是嚴大小姐不介意,不如與我先聊聊這北境商市。”

  他的語氣正常且又有分寸,嚴馥之自無不應之理。而她哪裡能料到,就在她入府落座的這一會兒,那幾家商賈已被沈知書派出去的人告知,知州大人身體有恙,今夜之宴需改他日了。

  論起這北境商市,嚴馥之確實很有話要講。

  嚴氏在商界稱雄北三路,今年將重心移向青州,又讓最精明的大千金親身坐鎮此地,其於互市一事上的野心昭然若揭。然而國策新開,眼下諸多互市新政仍是令行商之人掣手掣腳,嚴氏為青州分號傾投的家財不是小數,自然是希望能夠儘早回本獲利。今歲雖得益於王奇一案而獲州府免賦,可來年境況若何,卻還需看政令何出。

  面對沈知書,嚴馥之直抒胸臆己見,滔滔而言半天,最後道:“這針對互市的賦稅政令倘不放寬些,只怕日後漸無重賈肯來青州投財,而青州州府想要以商養民,將青州一步步變成cháo安商賦重鎮的念頭,只怕也是妄念。”

  沈知書聞言沉靜片刻,定望向她。

  嚴馥之心想,他大約是未料到她能說得出這一番透徹話來,正如她亦料不到沈知書接下來開口說的這席話:

  “嚴大小姐言之有理。然而這互市之賦倘減得多了,cháo安一路的商賈人人皆想要來北境爭利,將物資錢財盡往北境數州傾囤,勢必會令cháo安其餘諸州府物價升抬,此助青州官商得利,然於一路民生何益?”

  嚴馥之微詫。

  原以為他放外任出知青州,僅是因他蒙恩蔭入仕,無政績不足以服人心,來邊地一年半載正好可作他回京升官的踏腳石,豈料他不僅熟知這商市政務,更是開口便談cháo安一路,儼然是打算貨真價實地做點政績,且言談之間更未將自己僅拘守於這青州任上。

  不由的,她心中對他的認知,又再次改變了些。

  而這改變令她再一次心頭微動,而這動亦更甚於前一次。

  “我與大人談商利,大人卻與我談民生。”她於今夜頭一回面露微笑,“卻是沒有法子再談下去了。”

  沈知書回以微笑,“那便談些其它的。上一回於互市大典之上,我見嚴大小姐與來販商馬的北戩商販言談甚歡,是嚴氏亦有意於販馬?”

  嚴馥之搖頭,“是我想要買馬,與嚴氏生意無關。”她見他目色探究,又進一步解釋道:“家父在沖州府養有數十匹良駿,我自幼便喜騎馬。此番人至青州,平日裡沒甚麼可消遣的,便叫人在東郊買了塊地,想要建個馬場,聊以自娛。”

  須知這養馬一事極是耗財費力,然自她口中輕巧道出,卻像尋常之事一般。

  ……

  沈氏自不如嚴氏富足,然論起這富足一事,天下又有誰比得過皇家?

  他與沈知禮自幼習馬皆在御用上林苑,所騎之馬皆為精挑細選的御馬良駿,所師之人皆是宮中禁衛翹楚之輩,放眼這天下,能享得這等恩典的,又有幾人?

  便是傾國富賈,亦不能比。

  ……

  沈知書自然不會說這許多,僅道:“舍妹也愛騎馬。來日若得空,或可一睹嚴大小姐馳騁英姿。”

  此時夜漸深,他的神色依舊尋常,而嚴馥之只當這是他的客套話,便亦客套回道:“若來日得空。”

  頭頂朱亭一角燈燭閃滅,她方覺出二人已聊了這麼久,而其餘商賈至此時仍未出現。

  而府衙中人適時來報,道今日飛帖派得倉促,所邀其餘幾家今夜皆有事,怕是無法前來赴宴了。

  沈知書頷首以示知曉,並無慍色。

  嚴馥之聞之,則向他告辭道:“既如此,我久留於此也沒甚麼意思。關於北境互市諸事,若大人還有什麼要詢問的,便擇日再邀眾人共聚相敘罷。”

  說著,她站起身,行了個淺禮,就要離去。

  許是忙了一日本就疲乏,兼之坐了太久,她竟在轉身之時足下不穩,險些趔趄跌倒,而沈知書在側,眼明手快地伸臂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扶穩。

  在這略微驚心的一刻,嚴馥之下意識地反握住他的手臂,只待徹底站穩,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當即將手鬆開。

  闊袖曳盪,一抹翠色浮於腕間。

  沈知書看清,更覺方才握在掌心中的肌膚細膩柔滑,令人心馳神往。而她那下意識的主動一握,則更令他心旌搖盪。

  在那一刻他內心中的喜悅之情幾乎難以掩飾,可他卻仍舊成功地維持住了如常神色,對她微笑道:“慢走不送。”

  (五)

  接下來的事情就顯得極為順理成章了。

  知州府衙第二回去嚴府請人,是胡越林親自登門拜訪的。他向嚴府下人說明來意,便不急不躁地在門廳等著,叫人去向嚴馥之傳話。

  而嚴馥之得聞府衙來意,說不驚訝是假的。

  原只當那一句“若來日得空”是沈知書的客套話,誰知他竟真的再度派人前來,請她撥冗前赴騎習之約。

  她幾乎沒有多想地便應承下來。

  在更衣束髮準備出行的時候,她方緩緩覺察出,對於這情理之外的邀約,自己內心深處當亦是有些盼望的。

  待至前廳,嚴馥之看見府衙來人是胡越林,則更在她意料之外。

  這個沈知書從京中帶來青州的心腹親隨,在知州府衙上下的地位自不必多言。此番竟是派他親自前來,倒令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沈知書此邀的真心與誠意。

  胡越林看見她,態度恭敬而溫和,俯身抱臂地向她行了禮。

  嚴馥之一怔,連忙回禮道:“胡公子多禮了。哪裡有官衙中人向庶民行禮的?”

  胡越林微笑道:“在下今日並非為公務而來,乃是奉了大公子的私令,來接嚴大小姐的。既是大公子的私事,沈府中人又怎可對嚴大小姐失了禮數。”

  這話說得直接而坦蕩,卻叫嚴馥之聽得耳根發燙。

  見她一時無言,胡越林引臂指向府外已備好的車駕,繼續道:“嚴大小姐,請。”

  此去路程不算太短,嚴馥之雖不知這是要去往何處,一路上心中卻無一絲慌疑——倘叫嚴澈得知他這寶貝女兒對男人如此不設心防,怕不知會如何痛心疾首。

  大約走了六炷香的功夫,車馬才漸漸止步。待完全停穩後,胡越林上前攬起車簾,迎她下車。

  有風撲入車中,裹雜著遠方駿馬嘶鳴聲,依稀竄入她的耳中。

  嚴馥之抬眼去望車外,就見沈知書負手立於不遠處。

  青簪墨發,一身勁裝,英俊倜儻得令周遭事物都黯淡了顏色。

  她下了車,一面不疾不緩地走向他,一面放眼打量四周。這看上去是一片馬場,然而幾無人跡,占地頗廣,處處透著粗糲之風。

  “這馬場,”嚴馥之待走近他身旁,開口問道:“絕不是哪家富商所私有的罷?”

  “不錯。”沈知書點頭,一面引她走向馬場深處,一面答道:“這裡原是青州大營的軍馬場。年前青州大營重修營砦,於營東新建馬場,更便於軍中管理調度。此處因被廢置,留待來年拆了重做屯田。”

  嚴馥之心下微震。

  雖前事種種已令她漸次明曉沈知書對她心存何意,然而邀她騎習竟是將她徑直帶到軍中馬場,這氣度手筆未免仍是過大了一些。

  像是要助她驗證心中所想,沈知書側首顧她,繼續又道:“我想這馬場既是廢著,不如問大營那邊借來,陪你聊作消遣。”

  說話間,有人將早已備好的馬牽來與二人。

  兩匹馬俱是寶鞍玉轡,毛色通亮,身高骨壯,一望便知是上等良駿。

  嚴馥之伸手輕撫其中一匹,見其垂尾低首、輕噴鼻息,便扶鞍踏鐙,利落上馬,轉首對沈知書笑道:“那便謝過大人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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