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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夢科不能回四婆家,回縣學又要見好些中了的同窗,站在縣衙門口發愣,不知要往哪裡去。那官道上人來人往,秋風一吹,一片黃葉掉在孔夢科頭上。他將那葉子摘下來,心中一動,想:"阿繡哥的銀子不就在樹上麼?」隨即沿著紅牆走了一圈。東門外邊果真有棵柳樹,已經長到二丈高。往上數的第二個樹杈離地也有丈余,孔夢科跳起來也夠不到。

  孔夢科心一橫,兩手抱住樹幹,腳下一跳,學著那些個頑童模樣往樹上爬。誰知爬樹是個很要氣力的活。孔夢科在樹幹上磨蹭半天,手臂又酸又軟,不能寸進,反倒滑落下來。他一摸褲子,想:

  「將衣裳磨破了可不好。」於是找路邊店家借了一根竹竿,去打那柳樹枝條。柳樹本就枝葉寥落,他再拿竹竿一打,枯枝簌簌作抖,更是暴雨一樣落下來。守門的衙役追他道:「兀那小子,你幹甚麼呢!」

  孔夢科從小到大沒幹過壞事,十分心虛。衙役一喊他,他更著急了,想道:"《丈人承蜩》,怎麼說的?用志不分,乃凝於神。粘蟬和打這東西想是一個道理。」

  思及此處,他奮力躍起,手中長竿趁機一捅,把個髒兮兮的荷包從樹上捅掉下來。孔夢科伸手一撈,將那荷包握在手中,撒腿就跑。那衙役遠遠地喝道:「你跑幹嗎!」孔夢科叫道:「孔聖人保佑!」拎著袍子下擺,跑到官道上。等那衙役被他甩開,總算看不見了,孔夢科已跑得氣喘吁吁,在路邊坐下來。他兩手抖個不停,好容易將荷包打開,裡面骨碌碌滾出來一顆桃核大的碎銀。

  孔夢科怕它滾跑了,趕忙撿在手心裡,吹掉灰塵。那顆銀子沉甸甸、冷冰冰,連帶著教他心裡也沉鬱至極。嚴繡在村里時伶俐活潑,兼之懂事能幹,誰都喜歡他;嚴繡在縣裡做巡檢,手底下的捕快民壯無不服他。怎麼會溺水死了、留剩一粒銀子呢?真是蒼天無眼,叫願意活的活不成、應該死的死不了。

  他將那銀子捂得熱了,當成護身符一樣貼身收好。除卻阿繡哥的這一兩銀,他身上還剩的幾個銅板,拿出來買了一沓紙錢,又搭了一輛牛車,飄飄搖搖,行到西湖邊上。此時正值日暮,碧水朱霞,秋色接天。孔夢科蹲在湖邊,將紙錢燒了,喃喃地念:「天下江河,同歸一源。阿繡哥,我在這兒燒紙,但願你也能接得到。」

  這附近沒有人家,等到太陽落山、紙錢燒完,周遭只剩鬼氣森森的樹影,還有一股焚紙的煙火香味。孔夢科非但不怕,反而有些期待,對著湖水道:「阿繡哥,上回你說我沒有變化,我開心得不得了。旁人老愛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一類的話,只有你不這樣說。」又笑道:「你大概也不知道這句話。阿繡哥,你問我有沒有原諒你。你怎麼這樣問?」

  那一泓靜水默然無語。孔夢科伸出一手,浸在水中,想:「阿繡哥,但願你走的時候,水沒有這麼涼!」這話才在他腦子裡過了半截,忽然一隻冷手猛伸過來,把他從水邊扯開了。孔夢科嚇了一跳,忙轉過頭。嚴繡牽著黑馬,站在暗中,怒道:"孔夢科,你非尋死不可嗎?"

  孔夢科好笑道:「我才沒有要尋死。縣太爺放我走了,我尋死作甚麼。他待我和藹得緊,是不是你幫我忙?"

  嚴繡一怔,將他衣領放開了,道:「我給那老兒託夢,說我現如今當了陰差,看在我薄面份上,求他照拂則個,否則先將他魂魄勾了。好罷,你繼續自言自語就是。說到哪了?"

  孔夢科笑道:「多謝你!這可巧啦,正講到你,你上次說什麼來著?忽然自己跑了。」

  嚴繡別開臉,問道:「我說了什麼話,我不記得了。」孔夢科道:「不打緊,我就是記性最好。

  你說——你問我是否原諒你了。」

  嚴繡的手指在自己腰牌上繞來繞去,好半天才說:"那你還生不生氣?"

  孔夢科望著湖心,茫然道:"我能生氣麼?你前些天帶我划船,再見面就忽然不要同我好了,我以為是我做了什麼,惹你生氣呢。」

  嚴繡更不敢看他的眼睛,支支吾吾道:「你、你不要這樣想。和你是沒甚麼干係的。

  第五章 往日依依

  五年以前,孔夢科剛考過第二次鄉試。

  他第一回沒中舉人,倒也不太氣餒。縣學的先生都道他文采很好,這回一定能中。放榜那日,孔夢科直睡到日上三竿。別人都早早看榜去了,書舍靜悄悄的,只剩他一個人。他不緊不慢地束過頭髮、穿上外衣。嚴繡的聲音忽在窗邊叫:「夢科!夢科!」

  沒有縣學的牌子,外人是進不來的。但是嚴繡飛檐走壁,尋常圍牆攔不住他。孔夢科推開窗,嚴繡長腿一跨,翻進屋裡,道:「你怎不在貢院?我到處找不著你。」

  嚴繡大概才從衙門跑出來,穿件緋紅官袍,掐腰紮根青帶,很顯精神。孔夢科見了他就喜歡,拉他坐在榻上,倒來一碗水。他沒著急喝,捧著水盯著孔夢科看,看了一會,道:"你去看榜了麼?"

  「沒呢,」孔夢科道,「想著人少了去。你從那邊來的罷,我排第幾?」

  他一邊問,一邊笑吟吟看嚴繡的臉,仿佛要從嚴繡臉上看出榜來。嚴繡支支吾吾道:「你….….

  你……"孔夢科霎時懂了,雙手一抖,心碎八瓣,道:「阿繡哥,又沒有我,對不對?"

  嚴繡登時慌了神,急道:「你別哭呀。」孔夢科道:「我還沒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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