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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說你不想進食,便帶了這個來。釀梅是開胃的,你小時候最愛吃了……但現在只許吃兩顆,然後吃點飯菜,服了藥,爹爹再把剩下的給你……”

  公主默默聽著,頃刻間已淚流滿面。未待今上說完,地陡然掀開被子下了床,跪倒在他面前。

  “爹爹,”她仰面看一臉驚訝的父親,一字一宇無比清晰地說,“我可以和懷吉分開。”

  第十二章 結髮

  (由 :2091字)

  對我的處置,是在一種溫和的氣氛中討論決定的。今上再度表明不會逐我出京,只是調到前省,且重提擢我為天章閣勾當官之事,我婉言謝絕,說:“內臣進秩向來有固定程式,須依序而來。臣品階不足,不能當此重任,若陛下加恩擢升,台諫必有論列。”

  今上便問我:“那你想做什麼呢?”

  我說:“臣當年是從畫院調入後省的,如今請陛下允許臣回到那裡去。亦無須讓臣領何官職,臣若能在畫院做一個普通的內侍黃門,每日整理一下畫師圖稿,便於願足矣。”

  這事便這樣決定了。我這起初的公主宅勾當官被調為前省畫院內侍黃門,連降數階,又遠離後宮,在外人看來也無異於受到了嚴厲懲罰,故此這旨意宣布後台諫亦能接受,不再提將我貶逐之事。

  這期間李瑋已離京前往衛州,也許是出自他的授意,其兄李璋上言請求今上允許李瑋與公主離異:“瑋愚矣,不足以承天恩。乞賜離絕。”

  帝後試探著再問公主意見,我也取出李瑋的畫向公主敘述了李瑋飲御酒前後的情形,公主看了看畫,命人收好,但還是搖頭:“我知道他是好人,但偏偏不適合我。我們就像兩根被綁縛在車子兩邊的轅木,看似可以一起走過千山萬水,卻永遠都不會有遇合的一天。”

  於是,嘉祐七年三月壬子,今上宣布李瑋落駙馬都尉,降為建州觀察使。與此同時,為示公允,他亦降兗國公主為沂國公主。按司馬光的意思,損其爵邑俸祿。

  國朝公主的封號跟命婦的名號相似,國名不同,爵邑請受亦不同,沂國遠不如兗國,不過,這種處罰對公主來說幾乎沒什麼影響,就現時的她而言,最不重要的就是名位錢財了。

  今上對李氏心存歉意,雖李瑋落駙馬都尉,但今上待其恩禮不衰,且賜黃金二百兩,命人傳話予他:“凡人富貴,亦未必要做公主夫婿。”

  一切塵埃落定,我也到了必須跟公主道別的時候。我離開公主閣的前一晚,公主苦苦懇求苗賢妃允許我再陪伴她一夜,讓我們二人獨處,最後說說話。

  見苗賢妃很猶豫,公主幽幽一笑,目意蒼涼:“姐姐,一待明日天亮,我與懷吉此生便不會再見了。”

  我們此前約好了,一旦分別,以後便不會設法相見,哪怕在節慶典禮時都不會再見,這既是為了遵守向今上許下的承諾,也是為連免相見後的情難自禁。

  聽女兒這樣說,苗賢妃也忍不住紅了眼圈,遂頷首答應了她的要求。

  這夜銀河瀉影,玉宇無塵。我與公主並肩坐在廊中階前,檐下風鈴淅瀝,香階亂紅堆積,起風時她瑟瑟地有嬌怯之狀,我展袖護她,她亦輕靠在我胸前,我們就這樣彼此依偎著,看夜深香靄散空庭,看月明如水浸樓台,良久無語,惟聽漏聲迢遞。

  彼時桃李凋零,梅妝已殘,但有一叢海棠正紅艷艷地開在中庭槐影里,短牆邊的荼靡架亦綴滿白色繁花,微風過處,清香不絕。

  公主看得有些興致,取下頭上漆紗冠子,走到庭中摘下花來往冠子上插。我亦隨她過去,為她選取鮮艷花朵,任她裝飾冠子。不一會兒,她的冠子上已插滿紅紅白白的海棠和荼靡。

  “像不像新娘的花冠子?”她微笑著托起冠子問我。

  那冠子花團錦簇地,如紅纈染輕紗,確實有幾分像婚禮上用的花冠,於是我含笑朝她點了點頭。

  她雙眸晶亮,忽然提了個建議:“現在我戴上它,與你拜堂好不好?”

  我大為震驚,看著她無言以對。

  “我聽嘉慶子說起她與崔白的婚禮,很有趣呢,跟我下降時的儀式不一樣。”她說,帶著憧憬的神色。她的婚儀是歐陽修等學士根據周禮制訂的,頗循古制,的確跟坊間百姓的婚禮大有不同。

  “我也想有個她那樣的婚禮……當初嫁給李瑋的是公主,現在與懷吉拜堂的是徽柔……”她兩睫低垂,有些羞澀地輕聲問,“懷吉,你願意麼?”

  我最終答應了她。之前苗賢妃按公主的要求已摒退了所有侍從,現在公主閣中只有我與她二人。何況,即便有人看見也無妨。現在還有更壞的結果麼?就算是死,對我來說也不具威脅性了。

  於是她歡歡喜喜地戴上花冠,又到房中找來一幅彩緞,綰了個同心結,讓我與她各執一端,搭於手上,她倒行著徐徐牽我入寢閣。

  “這叫‘牽巾’。”她告訴我。

  然後,我們在房中對拜,再就床相對而坐。我按她的指示撥出一綹頭髮剪下,她亦做了同樣的事,隨即將我們的頭髮用絲帶綰在一起,也做同心結狀。我觀察著她動作,忽然意識到,這是“合髻”之禮,民間亦稱“結髮”,是百娃婚禮上的很重要的儀式。公主當年下降,歐陽修說合髻之禮“不知用何經義,固不足為後世法”,於是公主與李瑋的婚禮上便少了此節。

  公主又讓我取來兩個銀酒盞,用彩帶連結了,再與我互飲一盞,這便是俗稱的“交杯酒”了。飲完後她告訴我,我們要把酒盞和花冠子一起擲於床下,然後看酒盞仰合,若一仰一合,就是“大吉”。

  我依言而行,與她一同擲出酒盞和花冠子。她很關心結果,促我下床去看酒盞,我查看之後卻發現不盡如人意,酒盞都是口朝下覆於地面的。

  “怎樣?”見我無語,她蹙著眉頭很緊張地問。

  “很好,一仰一合。”我微笑對她說。與此同時,我悄然伸手到床下,把一個酒盞例轉,使盞口向上。

  她仍不放心,自己下床來查看,果真見到一仰一合的情況才鬆了口氣,開心地笑。

  少了賓客祝賀的環節,此後便是“掩帳”了,我們心照不宣地和衣並臥於床上,兩人之間保持著半尺左右的距離,暫時都沒去碰觸對方。

  沉默半晌後,她問我:“懷吉,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應該過三更了。”我回答,又道,“公主早些睡罷。”

  “我不睡。”她黯然嘆息:“我怕醒來的時候你己經不在我身邊。”

  第十二章 空衫

  (由 :2334字)

  這淡淡一語聽得我心中淒郁,側首去看她,見她目中有微波一現,漾動在燭紅光影里。

  我們相處的時間所剩無多,我不希望最後的結局是執手相看淚眼,於是,我對她微笑:“公主,以後我也會守護在你身邊。”

  她回眸凝視我,顯得有些迷惘。

  “我還會陪伴著你,”我告訴她,“當你賞月時,我就在這宮廷的某個角落,與你沐著同樣的月光;當你遊園時,我會站在拂過你的清風觸得到的宮牆外,可以聞到從你身側飄過的花香;當你練習箜篌時,我還是處於離你不遠的地方,或許也取出了笛子,在吹奏和你一樣的樂曲……雖然不能像以前那般如影隨形……”

  “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公主心裡。”公主忽然接過話頭,提起了這句兒時的戲言,這令我心襟一盪,怔忡著忘記了原本想說的話。

  她側身微微挨近我,輕聲說:“後宮與集英殿之間只隔著一道宮牆,宮苑內長著一株很高的桃花樹,枝葉伸出了牆頭。以後每年的立春、花朝、寒食、端午、七夕、重陽、立冬,我都會親手用彩繒剪成花勝,掛在那株桃花樹上。每逢那些節日,你就去集英殿外看看,看見花勝,就當見到了我。”

  我頷首說好。感覺到她語意憂傷,身體在輕輕發顫,便握住了她一隻手,藉此將無言的安慰與我的溫度一起傳遞給她。

  她與我相依須臾,又問:“懷吉,你說,人會有來生麼?”

  我答道:“應該有罷。人死了,也許就像睡著了一樣,等醒來時就換了個軀體和身份,可以開始全新的生活。”

  “那麼,下輩子,你一定要找到我。”她給我下了這溫柔的命令,想了想,又道,“下一世,我肯定不會是公主了,就做一個尋常人家荊釵布裙的女子罷……你呢,多半會是個穿白襴的書生……有一天,我挽著籃子採桑去,你手持絲鞭,騎著名馬,從我採桑的陌上經過,拾到了我遺落的花鈿……”

  她憧憬著彼時情景,嘴角不由逸出了笑意。我亦隨之笑,卻也不忘提醒地:“如果你是荊釵布裙的採桑女,一定不會有閒錢去買花鈿。”

  “這樣呀……”她煩惱地蹙起了眉頭,對這詩詞裡常描繪的情景不便實現深表失望。思前想後,她還是不準備放棄原來設計的情節,提出了個解決方案:“我可以早起晚歸,多采點桑葉,多掙點錢,就能買花鈿了。”

  我心念一動,存心去逗她:“那你一定要努力,幾天幾夜都不能睡,多采點桑葉,掙多點錢,才夠買兩盒花鈿……”

  她很不解:“為什麼要買兩盒?”

  “你貼一盒在自己臉上,再灑一盒在我即將經過的路上。”我正色解釋道,“因為你著急嫁給我,只有這樣才能確保我拾到你‘遺落’的花鈿……哎喲……”

  有這聲“哎喲”,是因為她狠狠掐了我一把。

  “誰想嫁給你了?”她不忿地反問。

  我笑而應道:“哦,原來剛才我是在做夢,夢見有人問我願不願意跟她拜堂……”

  她又羞又惱,不輕不重地踹了我一腳,然後轉身背對我,還刻意拉開了距離,佯裝生氣不理我。

  我這才抑住笑意,輕喚了她兩聲,她紋絲不動,於是我靠近她,在她耳邊溫言說:“好罷,我承認,是我著急想娶你,所以整天騎著馬在你身後晃悠……還舉著一把大扇子,對著你拼命扇風……”

  她果然很詫異,忍不住開了口:“為什麼要扇風?”

  “為了要你的花鈿儘快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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