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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開始明白了:“孃孃是想說,擺出元德充美,至順法坤的姿態,做有肅雍之美的王姬邦媛,就是我的責任。”

  皇后淡淡一笑:“那些寒門士子,在寒窗苦讀,憧憬書中黃金屋時常會勉勵自己:沒有白白經歷的磨難和痛苦;而對我們這樣,已經身處黃金屋的人來說,需要經常提醒自己的則是:沒有白白領受的榮華與喜樂。”

  “那我的代價就是按大臣們說的那樣,與懷吉分開,繼續和李瑋生活下去?”公主呼吸漸趨急促,適才掩去的淚光又泛了出來,“可是那些榮華富貴是我想要的麼?我一生下來就是公主了,我沒有選擇!如果有選擇的餘地,我不會希望生在皇家。”

  “所有人都沒有選擇。”皇后旋即答道,語調溫和,但凝視公主的眼神透著她慣有理智與冷靜。“出身使我們無法決定和改變的,我們能做的只是接受現狀,去適應我們的身份,去盡到我們的責任。天家女子,一生衣食用度,無不極天下之養,受萬民供奉。而臣民對我們的要求便是,我們擁有女子應有的一切美德,未嫁時做孝順的女兒,出嫁後做賢惠的妻子,誕下子女,又化身為慈愛的母親……我們對他們來說並不是尋常女子,而是畫中的美人,書上的賢媛,廟裡的菩薩,一些可供他們讓妻女效仿的神像。保持完美的形象,做國朝女子的典範,便是我們澤被天下的方式。所以,你不可以露出血肉之軀的真相跌入凡塵,否則他們會驚詫,憂慮,甚至憤怒,步步緊逼,一定要請你退回到神龕上去。”

  公主泫然,只是擺手:“我不要做他們的泥塑菩薩,我也不要他們的供奉,我什麼都不要,我可以簞食瓢飲居於陋巷,只要他們不干涉我的生活……”

  皇后眼波一橫,略微提高了聲調:“可是你已經受了他們二十多年的奉養!”

  公主一怔,斂眉垂淚,無言以對。

  皇后緩和了容色,又溫言道:“身居高位者,只享受尊榮富貴而不顧及所處地位給予他的責任,是可恥的,必將為世人所唾棄。你的身份高貴,享有得天獨厚的福澤,自當懂得珍惜。你的爹爹就是個惜福之人,珍視自己的身份,更明白肩負的責任。他會克制自己的欲望,去俯就臣民的要求,寬仁恭儉,禮賢下士,即位至今數十年,而百姓終不聞兵戈之聲……微柔懿恭,懷保小民,他是做到了。那麼微柔你呢?你可否體諒一下他的慈父之心,為了不負他和天下萬民的期望,做一點適當的犧牲?”

  說最後一句話時,皇后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了我的臉,公主頓時很不安:“孃孃也要我與懷吉分開?”

  “如果你堅持,你爹爹會保護你們的。”皇后說。其實她只是在陳述事實,但聽起來卻比朝堂上任何一個言官的諫言更有打動人心的力量,“他是要保護你,為你抵擋言官的唇槍舌劍,和他們以道德大義、祖宗家法為武器掀起的攻勢。但可想而知,只要你和懷吉還在一起,言官就不會偃旗息鼓,但凡你們有何風吹糙動,這回的廷諍便會重現,讓你爹爹面對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責難與攻擊。這會讓他很痛苦,就像今日一樣。但他還是會保護你,因為你是他最珍視的女兒,他愛你甚至超過愛他的生命。”

  公主淚流滿面,為了避開皇后的注視,她捂住口,側過了身去,但雙肩仍在止不住地顫抖,使她掩飾悲傷的舉動收效甚微。

  皇后嘆了嘆氣,又對公主道:“當初晉封你為兗國公主時,你爹爹曾親自援筆,在學士擬好的制書上給你加了一句:‘聰悟之姿,匪繇於外獎;微柔之性,乃蹈於自然。’……”

  似一言未盡,但她也沒再繼續說,只是轉顧我,吩咐道:“懷吉,照顧好公主。”然後自己先起身離開,朝樓下今上所處的影殿走去。

  我移步靠近公主,輕聲喚她。她遽然轉身,雙手摟住了我的腰,把滿是淚痕的臉埋於我懷中。

  “懷吉,我該怎麼辦?”她沉悶的哭聲聽起來如此絕望,“我們都被困在這裡了!”

  第十二章 蓼莪

  (由 :2307字)

  我擁著她雙肩,逐漸加大力道,仿佛想拉她脫離一個無邊的漩渦,但自己心底卻也是一片空茫。仰視上方,我看不到任何光亮和希望。

  最後我選擇回到這個擺脫不了的空間,鬆開手,低下身子,半跪在她面前,讓她能平視著我,然後,對她說:“皇后的話,請公主三思。”

  她含淚凝視我雙眸:“你也覺得他們說的是對的?你也要離開我?”

  我避而不答,另尋了話頭:“公主當年不喜歡張貴妃,是因為她身居高位就在宮內濫用權利,為所欲為,自恃得寵便對官家軟硬皆施,為自己和家人謀利求封賞,卻沒有天子夫人應有的德行。如今公主若堅持留臣在身邊,在天下人看來,公主此舉必定也與張貴妃所為一樣,是失德的行為。”

  公主惱怒道:“為何拿我與她比?這是不同的……”

  “在旁人眼中並無不同。”我向她耐釋。“沒有人目睹和關心公主家事的起因和經過,他們只看到了結果,而他們看到的結果是公主不願與駙馬繼續生活,堅持要留我這個有離間公主駙馬之嫌的內臣在身邊,為此幾度自盡,脅迫官家答應……”

  “不是這樣!”公主激烈地否認,阻止我說下去。

  我壓抑住心中起伏的情緒,冷靜地看著她,向她說明必須面對的現實:“那些在議論和評判這件事的人,都是遙遠的旁觀者,他們都不可能接近我們,探尋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所能感知的,只有最後的結果。這個結果被他們斷章取義,可能是很片面的,但他們不會有興趣和耐心去像公主的母親那樣了解其中真相,而立即就被這片面的結果激怒了,因為公主的一切衣食用度皆靠天下人供奉,公主的一裘華服,一爐沉香,公主宅的每一塊磚瓦,都用到了他們的稅錢,他們當然希望自己奉養的公主是擁有完美德行的國邦賢媛,而非一個不守婦道的悍妻,更非一個寵信內臣,忤逆君父的惡女……而這個願望,本身是合理而正當的。”

  公主泣道:“為了滿足他們的願望,我們就要任由他們冤枉?我必須按他們的意思,去做一個泥塑的磨喝樂?”

  我只應以一笑,苦笑。不這樣,又能如何?公主與內臣的感情,任何不認識我們的人聽了都會覺得荒謬而可笑罷。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厭棄丈夫、要挾父親的公主,以及一個挑撥離間的內臣,他們甚至會聯想到一些骯髒的東西,但絕不會嘗試去理解,更遑論同情。

  “爹爹,爹爹明白的……”公主嚶嚶地哭著,提到了她的父親,但聲音卻顯得虛弱而無底氣。

  我黯然道:“是的,他明白,他也會努力保護你,但是他的保護會令大臣們更加憤怒,因為每當君王流露出對某個人非同尋常的寵愛時,總會引起臣子的特別警惕。當這種情況出現在公主身上,他們一定會聯想到太平、安樂之禍。皇帝越維護公主,大臣便會越反對,就如皇后所說的,官家會一次次地陷入如今這樣的痛苦之中。”

  公主無語,只是低首飲泣,好半天才又問我:“你要我怎樣做?”

  我一手握著她柔荑,一手牽出中單衣袖,像以前那樣輕輕拭去她面上的淚痕,待她看起來略微平靜些了才問她:“那日官家敘述公主出生時的情形,想必公主在殿外都聽見了罷?”

  公主頷首,雙睫旋即垂下,又有兩滴淚珠滑過了剛才被我拭淨的面頰。

  我再次引袖為她抹去那濕潤的痕跡,又道:“我聽見官家那樣說時,真是很羨慕公主呢……我幼年喪父,母親改適他人,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你長大後有出宮的機會,可以去找她呀!”公主說。

  “我後來也曾打聽到她住處,每年都會派人送銀錢給她,但自己沒去見她,因為她與後來的夫君又生了幾個孩子,她見了我會尷尬罷,何況……”我對公主勉強笑了笑,“我想,沒有人會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做了宦者……”

  公主反手握住我的手,安慰般地輕喚:“懷吉……”

  我瞬了瞬目,蔽去眼中cháo濕之意,又對公主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我這二十多年中,常常會為無法報答父母顧復之恩而感到遺憾,因為我連在他們身邊盡孝的機會都未曾有過。公主能在父母身邊長大,本來就是難得的福分了,何況他們都如此珍愛公主……官家常提及章懿太后恩典,而官家對公主的顧復之恩,公主亦不會漠視罷?”

  公主垂首拭淚而不答。我凝視著她,誠懇地勸道:“如那首《蓼莪》所說,這世上有兩個人,我們從出生之時起,對他們就有所虧欠,那便是我們的父母。他們生養我們,撫慰我們,庇護我們,不厭其煩地照顧我們,無時無刻不牽掛著我們,對我們的恩德如青天一樣浩瀚無際,是我們終其一生都難以報答的。而官家,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父親,他為公主可以傾盡所有,願意捨棄的不僅僅是財富,還有他最重視的帝王的尊嚴和原則。他對公主的關愛可使一切相形見絀,包括我能給予公主的這點微不足道的溫情。面對這樣的父親,公主如何還能一意孤行,讓他繼續為保護我們而付出健康、乃至生命的代價?”

  我沒有說下去,因她已經泣不成聲。她的堅持逐漸被淚水瓦解,消融在那無邊的悲傷里,身子一點點滑落於地,散開的衣袂掩住一把瘦骨,像一朵凋零的花,隨時會被雨打風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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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的悲泣又使公主病勢加重,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兩日,清醒之後她既不願進食也不願服藥,只是倚於床頭怔怔地出神。

  後來今上親臨儀鳳閣來看她,雖然他也心神恍惚,步履蹣跚。

  他讓人呈膳食給公主,公主只瞥了一眼便厭惡地轉過頭去,毫無食慾的樣子。

  “是沒胃口麼?”今上微笑著問公主。

  公主點點頭。

  眼中笑意加深,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取出一個東西,遞至公主面前:“看看這是什麼。”

  公主低目一看,立時睜大了眼鏡,訝然回視父親。

  那是一碟釀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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