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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此時,喜荷的淚才淌落。她知道這不是幻覺,他真的回來了,血肉之軀地,用十七歲的眉和眼,就像她第一次見到他的年紀。可那時,他那一對優美的眼睛中填滿了冰冷和仇恨,盯向殺害自己妻兒的兇手。今天,這同一對眼,卻朝她粲然地微笑,仿佛他們倆只是素未謀面的、友好的陌生人。喜荷久久地空望著那少年已消逝的蹤影,望向心目中消逝的一個人。

  這個人吶,她曾愛煞了他、恨毒了他。

  手間一朵仍帶有著餘溫的紅牡丹,解釋春風無限恨[2]。喜荷把它輕舉在鼻前嗅著,緩緩地,笑了。

  數十隻馬蹄上下翻飛,橐橐飛揚起縷縷紅塵,為首的是一匹醇駟,通體無一根雜毛,雪白彪亮。馬馳至離皇城不遠的棋盤街,停在了蘇州會館前。才那托花的少年縱身下馬,對左右又說了幾句蒙古話,便獨自穿過庭院,上了會館的二樓。樓口也把守著四名壯健漢子,見了他,恭恭敬敬地扶胸請安。少年對他們點點頭,疾步繞過迴廊,推開正中一間客房的門。

  合面迎上的,是——經歷年歲的變形,讓人認著要慢些,可總能認出的,尤其兩腮上隱隱的傷疤,錯不了,這是——周敦。身手一樣地麻利,眼中卻不再是亮油油的閃光,而已沉澱下重重牽掛。

  「哎呦我的小爺,您這大半天都跑哪兒去了,可把老奴給急死了。」邊說,邊愛憐地替少年撣衣。

  少年嘿嘿兩聲,似一片吹透了牧野的山風又自鬧市間拂過,以一般渾厚動人的嗓音,他亮出了一口漂亮的京腔:「沒去哪兒,急什麼?這麼大人又丟不了!噯、噯,鶯枝姑姑——」

  捧著只茶盤踅進房的正是鶯枝,年輕時一般的水杏大眼,眼下卻結出了累累的眼袋,袋內裝滿了慈愛。她向少年還捧在手中不肯放的鮮花一瞥,莞爾稱讚:「呵,好俊的牡丹!大清早就沒了人,原來弄這個去了。」

  少年得意地將花在手中掂弄一番,「我娘起了嗎?」

  「起了。」裡間的錦繡簾幕一掀,青田走了出來,一襲冷青色鑲邊的素緞長衫,白綾裙,髻鬟緊緻,單戴幾件素白銀器,是縞淨的孀婦衣容;眉眼處已沾染了風霜,芳華剎那老,美人遲暮。但古怪的是,她的美人遲暮卻並不會激起人們辛酸的感嘆,反會教人驚艷地揣測,當這女子青春時該是如何傾國的絕色、有怎樣傾國的傳說?

  傳說散落於塵世間,青田在案頭盈然落座,喚一聲:「齊家——」

  「噯。」少年應了自個的名字,忙把花盆放去桌上,抬眼偷覷著母親。

  第282章 煞尾:永團圓(2)

  青田雙眸內的光影溫柔交織,面色卻拿捏得剛正不阿,「我問你,進京前,你親口應承過你大汗伯伯什麼?」

  齊家頗費思量,撓撓頭,「聽母親的話?」

  「那我叫你不許私自亂闖,你早上卻偷偷溜出門去,該受什麼責罰?」

  「哎呀,」齊家將兩道濃眉一擰,上前牽住了青田的袖,密滾著佛家八吉祥的袖口在那一副修長手掌中,如一縷清幽蓮香,「這地方又不能開弓,又不能跑馬,你想把親兒子活活悶死啊。再說了我也沒亂闖,不過就是到花市上逛逛,瞧,跑遍了整個廣場才挑到這一缽,賣家要十兩,叫我給殺價殺到了八兩半。怎麼樣?漂亮吧。」煞有介事地撫頜觀花,半日,舉手拈起了一朵來,「嗯,這朵好,這朵最好,來,我給娘戴上啊。」

  「去,」青田連笑帶推,一手就撥開齊家,「老太婆了,戴什麼花?」

  「嘖,這話小爺可不愛聽,什麼老太婆,我娘那叫『韶華正盛』。」說話間齊家已手一翻,將花簪入了青田的髮髻間,一壁扳住她肩膀朝前來問,「敦叔、鶯枝姑姑,你們說美不美?」

  周敦笑開了一臉褶,大拇指一翹,「美,花美人更美。」

  「噯,可別摘,」鶯枝拿兩手齊攔著青田,向著她左瞧右瞧,「多久身上沒一點兒亮堂顏色了?這麼稍加妝飾,還是當年的第一美人呢。」

  青田挽一挽腕上的一環迦南香佛珠,有些忸怩得不自在了,「你們還跟著起鬨。」

  齊家也把臉湊來她跟前,鄭重其事道:「都說爹當年為娘起了一整座大花園子,可我自小到大從沒見娘簪過一回花。這次來北京,我瞧中原女子個個都戴花的,我心想若是娘也肯戴,定比她們都好看。這一瞧,竟比我想得還要好看出一萬倍。只這麼妝扮著,一會子下樓可別跟我走一處,萬一叫住在西頭的那什麼總督千金撞上,見娘這樣年輕貌美,自慚形穢之下,可就再不跟你兒子我暗送秋波了。」

  青田聞言又笑又啐,直往齊家的眉心一戳,「也沒人教,天生就這麼口甜舌滑的,真就跟你老子一模一樣。」

  對,一模一樣,就是這個詞。

  剛開始,青田並未覺得除了「齊家」這名字外,這孩子與他父親有著一絲半毫的聯繫。他是在齊奢去世的第二天晚上出生的,那兩天她一直昏昏沉沉,隱約知道是被周敦抱上了馬車,顛騰了幾個時辰,就見到了早等在邊界的蘇赫巴魯。他用拙劣的漢語不斷說著些安慰之辭,她只枯乾地瞪著眼,懷抱那金匣。之後她裙子就紅了。

  齊家是早產兒,剛出生時簡直像只皺巴巴的小老鼠。青田沒有奶水可喂,因為她幾乎不吃飯。齊家只能喝牛奶、羊奶,到了國都後,他就有了自己的奶媽——三個,全都壯得像牛。齊家也很快就壯得像只小牛犢了,見風就長。蘇赫巴魯把他跟自己的幾位小王子們放在一道養育,有時黃昏會親自抱著給青田送回帳里來,一直坐到月亮升起,不知他哪來那麼多話。蘇赫巴魯的漢語越來越流利,青田也會說兩句蒙古話了,可她說話的時候很少,她整天都躺在床上。在她的記憶中,自己大概一直這麼躺了好幾年。直到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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