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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轎抬過吊橋時,他呆望著四面黑而靜的湖水,試圖將心湖中的滾滾波濤一一平息。

  轎子本該抬回攝政王府的,半道上齊奢卻改變了主意,掉頭往什剎海。他也不叫門子往裡通報,一徑就進了就花居。

  幾名侍女正在熄燈,齊奢忙向她們做個手勢,悄悄問上兩句。鶯枝服侍他更衣,說娘娘早就歇下了。齊奢推開套房的門,先見坐更的琴畫在地鋪上蒙頭沉酣,睡得死死的,他一笑,待要往裡走,卻就在臥房的簾外屏息駐足。

  許久了,他都沒心思靜下來好好聽青田唱一曲。她在裡面獨自哼唱著一支從未給他唱過的歌,不是崑曲,不是小調,沒有任何的曲折與花腔,只是一段極其簡單的旋律,她就以嗓音中最本真的溫暖和乾淨把這歌謠輪迴地低唱。齊奢在門前閉起雙目,聽了足足有半刻鐘,只覺滿心的繚亂動盪全在這歌聲的拍撫下得到了安寧。他明白這是什麼歌兒了。

  他帶笑將百子圖的門帘掀開一角,見青田坐在燈下,雙目綿綿地垂注著,噙著笑,在一針腳一針腳地縫製一件稚童的小衣裳。可無端端地,她的搖籃曲卻忽然哽咽,針停了,手貼著下腹撫幾撫,抽抖著上身哭了。在第一顆淚珠墜落前,她偏過了臉,沒叫淚水弄髒手間的繡衣。

  齊奢怔怔地偷窺著這一幕,他已算不清這是一天中的第幾次,他被毫無準備地拋在赤裸且殘酷的事實前。青田在他面前一直都歡天喜地,他就當她真的是歡天喜地——她何來歡喜?一個母親經歷地獄一般的生產之痛,是為了那之後在心口懷抱一座幸福的天堂,可青田,她什麼也不會有。她腫痛的乳房永不會有嗷嗷待哺的小嘴兒吸吮,她溫柔的手臂將是一環落滿了塵灰的搖籃,那撕裂身體、扯脫骨肉的分娩的劇痛將伴隨她永生永世。齊奢甚至能想像,五年、八年、十年後,如果他出於好意,把那個在繼妃詹氏膝下長成的小世子強行押至此地給青田看上一眼,那自恃身份的孩子會連問聲好也不情願。青田則會表現得活像一個自卑的暗戀者,凝淚出神地盯視著對方,恨不得一把揉進懷裡,卻一根小指也不敢輕動,唯恐惹對方嫌棄。而那一張初具眉目的精秀小臉上也一定會掛滿了明目張胆的嫌棄和鄙夷,小王子高貴的雙眸認不出,他眼中這個出身卑下的外室,這笨手笨腳把捧給他的糕點都亂撒一地的老巫婆,是這世上最疼愛他的人。

  青田仍在無聲而劇烈地痛哭著,由門帘的縫隙中,齊奢看見珠罩琉璃燈的光線自她頭頂倒扣而下,似一座金塔,把她端端正正地鎮壓在塔底。千年修行,情深似海,終是敵不過人妖懸殊的世道。她白白是個好妻子和好母親,她配不上她的丈夫,配不上她的孩兒,這個女人生來就不配擁有一個家。可不是?她總是口口聲聲地感激他給了她一個家,但齊奢所能記起的,是每一個合家團聚的節日他都會丟下她,回到一座儀制所系的府邸中;他神聖家族的祭祀也從輪不到她奠酒奉飯,經她手的東西,天上的祖宗們是不會吃的;假如他撒手人寰,她連他的棺材邊都休想碰,她會立即被驅逐出北府,給他送殯的資格也沒有。而齊奢不相信,青田這樣一個聰穎的女子會看不到前路的渺茫一息,但她什麼也不要求,連這樣無助悽惶的時刻,她也不肯用眼淚交換他哪怕一絲絲最為廉價的愧疚。當下,齊奢自覺就同一個奸詐的小商小販沒兩樣,過手的全是些鍍了金的假幣。他給不了青田一個妻子的尊嚴,卻坐享身為她丈夫的樂趣;他枉自是她孩子的父親,卻無法讓她抬頭挺胸地做一個母親。

  這或許是他有生以來最為沮喪的一天,仿如所欠下的半生情債全部一本本、一筆筆地攤開來清算:容妃、婉妃、順妃、喜荷、齊宏……所有曾和他有過親密關係的人,不是在痛苦中死去,就是在痛苦中活著,甚至唯一一個能夠撫平他的痛苦、一個他拼盡了全力使之免於痛苦的人,也如此痛苦地就在他眼前。齊奢想不通為什麼,他做了一切能做的,卻淪為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他放下門帘,後退了兩步,原地站一刻,然後故意弄出了響動,很大聲地笑,「琴畫這蹄子,爺回來了還挺屍呢。」

  琴畫雲裡霧裡地抹眼翻身,剛打著呵欠爬起來,那頭簾幕一動,青田已由臥室里趕出,噬心的悲苦遁去無蹤,一張臉盤又明淨又悅人,「你晚上不是回繼妃那兒嗎?怎麼倒又回來了?」仿佛門帘是戲台的上場門,戲子在台下的卑微辛酸皆掩在幕後,一亮相就是個滿堂彩,談笑風生頰。

  對了,齊奢險些忘記,這是一位昔年的當紅名妓,爐火純青的演技原為其傍身之藝。是而,他也動用了政客拿手的演技,晏晏言笑:「我的好人,且容我一晚吧,沒你我睡不踏實,好幾個晚上沒睡過個囫圇覺了。」

  「琴畫,去給爺打水。」青田半嚲蝤蠐,鈕扣微松,邊扣起抹胸上的葵花珍珠扣兒,邊笑著點亮了簾前的雙宿夜鶯折花燈。燈芯爆了一爆,結出朵大大的燈花來。她「呦」一聲,斜溜著烏眸啟齒嫣然,「都說『燈花兒爆,喜事兒到』,當真靈驗。」

  明燈合照的室內,金玉滿堂,璧人伉儷,一切都顯得如此美滿,似由冗長哀涼的整本人生中精選的一出折子戲。齊奢往軟榻上歪了,笑睨著青田親替他張羅著沏茶燒湯、抹臉擦牙,體貼入微地直至服侍他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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