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青田兩手把佛珠一拉,擱在胸前笑著說:「多謝夫人特地跑這一趟,我也不多留,夫人早些回府和黃大人共度佳節吧。鶯枝,你代我送送夫人。」

  鶯枝「噯」了一聲,向著黃夫人把白糯的手心一攤,「夫人請。」

  夜色垂落時,穹窿上就推出了一輪滿月。濃光淡影的湖面上,一梭梭舟舫穿盪在荷葉間。觴詠詩文的清淪、倚紅偎翠的遊子闊論高談,笑聲伴著鳳簫象板、雁瑟鸞笙遠遠地盪開,十方喧譁,普天同慶。

  金黃色月光里,唯有的孤清就是安廬中的小庭院。院中的六角石條圍欄內有一株古藤,藤架下的石桌擺滿了花與酒,桌邊只獨坐著青田一人。她微揚下頜,將手中的薄瓷酒杯一飲見底,幽幽地一嘆,嘆息裡帶著桂花酒的清香,一如她的思念。她所思念的有許多:闊別人世的照花、塵間繁華的姐妹、她的貓兒在御、北京城……這些那些,是一杯酒中的五穀雜糧,可那使酒成之為酒的,那一線不知名為何物的香澀,只為一個人。

  青田這般地思念這個人,仿佛自七月一別,生命的每一刻就都被一根千里一線的思念纏繞著。未嘗過相思滋味的人們永不會懂,怎就會在吃飯時被這根絲突然地牽住了喉頭,或在入眠時叫這根絲緊緊地掛住眼皮,整夜也合不得眼。可這一份牽掛比之梳月庵中無望的苦思,實在已甜蜜醉人得多了。

  當頭的月亮,寶大莊嚴似皓鏡一面,反映著地面上遙望它的億萬萬雙眼。就在這些眼睛的倒影中,青田尋找著齊奢的,她知道,今夜他一定也會望一望這一爿金月亮,在月里尋她。他們在天鏡中認出彼此,眼對眼地凝視著,酸澀而甘美,哀愁而戀慕。

  「娘娘?」

  身後的一聲輕喚打斷了青田自沉自溺的孤獨,她扭回頭來,在花叢間望見鶯枝纖秀的影。她捧上來一隻盒,檀木胎,識文描金。「曉得娘娘不叫人在旁邊,只是黃夫人白天悄悄把這個給了奴婢,說賞月時再呈給娘娘。」

  青田將指尖輕輕一划,「什麼東西?」

  鶯枝笑一笑,難得地耍了一回嘴皮子,把《長生殿》中的「玉交枝」念了兩句:「同心鈿盒今再聯,雙飛重對釵頭燕。」

  微微一怔間,喜悅就湧起在青田的雙腮,她伸手接過木盒,欲啟又止。

  鶯枝會意,含著笑屈膝一禮,儼儼自去。

  月光曬下來,青田輕揭了盒蓋。兩滴子細淚潸然下落,落在盒中的物事上。那是一方蠶白的手帕,被淚洇出其間一團團精碎的暗花,泛起乳黃的淡色來。青田由盒中拈出了絲帕,觸手處是舊卻的貼和柔,她拿它摁去兩頰的淚,捏起在鼻尖前闔目而嗅。先是淺淺的檀木香,深處,就是她朝思暮想的氣息,是她經年嗅熟了的,她曾夜夜埋在這氣息里入睡。青田不由得飄飄搖搖,大半晌,才發現盒中還有個疊做同心方勝的錦箋。

  她將帕子掖入袖內,取了方勝拆開,拆出一尺見方的一張灑金宣紙。她先把眉皺了皺,轉瞬間大悟,「噗嗤」一下子笑開了,直笑得伏身於石桌。紙上是一副畫,四周留白,只正中有濃墨勾勒出的一隻手,線條粗細不勻輕重不一,一看就是不諳丹青之人將手拓在紙上,援筆描摹而成。

  第182章 喜江南(11)

  青田笑了一刻,一時間心酥骨軟。她的心思他全知曉,知曉她會想他想得掉眼淚,所以寄來這隨身的舊帕子為她擦、描出這鬼畫符一般的東西逗得她破涕為笑——像他每一次哄慰她那樣。而她,她也知曉他的心思:絲帕是「思」,手是「守」;他也在想著她,盼望著來日的相守,還有——青田盯著那粗簡的畫看,看著看著臉就燒起來——他躍然紙上的修長寬大的右手輪廓,畫的下腳還押了枚他常日裡用來印鑑文房清玩的小章,是個信誓旦旦的畫押。青田把微冰的手鎮上燒滾的腮,忽地支身而起。

  「這下子可完了!」

  一晃眼的功夫,暮雲就插腰立在廊下,發出了一聲哀嘆。

  鶯枝一臉詫異,「怎麼了暮雲姐姐?」

  「你才拿過去那盒子裡裝的是什麼?」

  「不曉得啊,我又不敢看。」

  「唉,也不知王爺送了些什麼來,那一位——」嘴往青田的房間努努,「一看完就瘋魔了,這大半夜的鋪上了氈子要作畫。趕緊吧,伺候著,今兒晚上是沒得睡了,跟我去取顏料。」手把鶯枝一拽,腳下便趕著前去。

  燈火之中,一面青紗透繡簾被湖上的香風拂吹而起,柔柔招動。簾後,青田執定一根細竹筆管,向畫案上的雪宣凝眉一時,筆觸婉落。

  也不知過了多長多久,只見窗欞中的沉沉夜色已被微透晨晞所取代。畫室外,兩位侍婢靠坐在牆角,早困得東倒西歪。暮雲打個呵欠,反身挑開了一絲簾縫往裡瞧去,瞧見扔了一地的殘紙廢料,堆了一屋的乳缽粗碟,其間的人卻仍直身勾首,筆走行雲,整夜未眠的臉上不見一絲倦態,反對著畫紙露出一抹迷濛的笑意,面色壓倒桃花,不覺叫暮雲十分好笑。扭過頭,才欲喚鶯枝也偷偷瞧一瞧,卻見鶯枝低著頭在那兒打瞌睡,一張明明稚氣可掬的小臉上竟戚容滿布,仿佛正在夢中經歷著最為可怕的事,就是那種可怕到足以在一夜間把一個幼童變作成人的事。

  暮雲有些疑惑,卻也沒再出聲,只把捏在手間的簾角悄悄放落,吁口氣。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