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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在外面「唰唰」地細響著,再一次想到這幾個日日夜夜靜果餵她、抱她,替她抹拭發熱的四肢胸口,含著笑凝視她……青田再也沒有一絲溫暖之感,只覺深入脊髓的冰冷和噁心。被包起的右手在一跳一跳地蜇痛,胃裡的藥汁向上頂。青田頭一偏,開始嘔吐。

  11.

  天亮前,門又被踹開了,「啪」地就摔進了一條扁擔。寺里有菜園,自己漚肥,這就是挑肥的那根扁擔,散發出隱隱的臭氣。顯然,了空的話生效了,青田的病假已徹底告終,這就是她今天的第一項活計。

  青田幾乎負氣一樣地麻利,穿衣下床,披上了蓑衣就撈起扁擔去外面吊桶子。好在雨已小了許多,過不多時又全停了,等她澆完菜地,天已放了個大晴。趁著別的姑子做早課、吃早飯時,她接著去後山拾柴,直到快黃昏才回來,隨便吃了兩根剩菜又接著掃院子。她的右手不能用,好在精通樂器的左手差不多一般靈活,儘管如此,所有的活兒也都做得比平常慢許多。好容易完成,那邊已下了晚課。了空派了個親信的姑子來傳話,說叫青田把大雄寶殿的地板全部擦一遍。

  青田毫無反抗的意思,拎了水就去到大殿。殿裡格外髒,到處布滿了黑腳印,還帶著泥。青田甚至都累得沒餘力想一想這是否又是在刻意整治她,只強打起全副精神頭對付這一塊塊冷冽鑒人的磚。膝蓋不一刻就硌得生疼,薄料子下的皮膚被磨破,一隻手捏著抹布,每絞一次,都要拿另一邊的手肘夾著,幾次下來,半邊身子全被黑水吃透。剛擦淨一片,就有好幾雙腳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踏上去,眾尼姑把手插在胸前,舌頭上下翻飛著,什麼「趣咯咯」、「神恣武恣」、「撩騷逗子」、「娘娘怪怪」、「愾擺哉」之類的怪詞接連不斷,鬨笑一陣接一陣。地下的青田沒有任何反應,繼續把手裡的抹布推上去,再拉下來。抹布被一隻穿著千層底皮襯布鞋的腳給踩定了,是一個會些京腔的尼姑,乾脆直截了當地說給她聽:「呦,這有啥新鮮,你們沒聽說嗎?人咯那個辰光是京城裡最紅的妓女,一天晚上換一個男人,不得一天是自個睡,來了咱們這種地方鑿實不容易,哪裡熬得住?休要提靜果是女人,就是一頭母牛擺在那骨,我看她也撩開那對騷奶子,光著身子就爬上去了!」

  更大聲的鬨笑。青田鬆開了還握住抹布的手,直起了一直佝僂著的腰,拿濕漉漉的小臂蹭了蹭滿布著汗水的臉龐,靠向一旁的水桶歪坐著歇氣。直到那隻腳又鄙薄地把抹布踢開,她就抓過,接著擦。

  尼姑們又連講帶笑了很久,看青田到底不為所動,自己也覺得沒甚大意思,便三三兩兩地散了。她們走後,如她們來之前一樣,大殿正中的泥金阿彌陀站像右手作與願印,左手持蓮台當胸,俯視著受苦受難的眾生中的一個。伏跪在這巨像腳下的青田始終也不曾把目光向上投一投,只沉著身子和雙眼重複著單調的擦洗動作,似乎是因為無力擦除人間不可見的污垢,便在努力地擦除著一些可見的。

  擦完整間大殿已是二更天,除了她,所有人都睡下了。清山冷樹,漏永宵深。她拽著已麻木到無感的身子一步一蹭地捱回到自個房中,結果一推門,就退後了半步。

  惡臭合面撲出,由於黑,青田看不清什麼,但卻猜到了什麼。她又開始了不自控的顫抖,摸索著點燃了桌上的小燈,舉著照出去:屋角一張窄瘦的禪床上,枕褥被蓋全已被用作肥料的腐漚糞水淋了個透。即使在這樣差勁的光照下,也看得見黑黃黑黃的一塊又一塊,幹掉了,結成痂。

  第165章 攪箏琶(13)

  這樣噁心、這樣地臭,青田卻反而就立在床邊大口地呼吸起來。自她踏入這山門起,叫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不頂一句嘴不偷一刻懶,她給這一群姑子當牛做馬,她們給她的就是每天飯缸里的幾條爛草,她們把她彈琵琶、撥弦子、步圍棋、走丹青、運毫筆的蘭花妙手活活弄成了一隻纏著髒兮兮裹布的大粽子,她們叫她拖著這隻手和未愈的身體從日未出干到日將出,幹活的時候也不放過她,譏笑謾罵無所不為,如今連她僅剩的一丁點兒睡眠,她們也不肯放過了。她們拿糞尿潑了她的床,以此來告訴她,她是個髒得不得了的人,所以只配睡這樣髒得不得了的床。

  青田想起了如園,她所失去的一座由渾金和璞玉、歡笑和愛情填滿的樂園。她由其間被驅逐,墮落到了這麼一張長六尺寬三尺、硬得跟棺材板似的薄床上。世界之大,這就是她唯有的立錐之地,她們卻連這一點兒也不肯剩給她,可說到底,她並沒有礙著她們什麼呀!

  青田哮喘似地喘,一步步朝外退,退到門外頭,擰身靠住了牆壁。她總以為步步退讓就能夠息事寧人,是她太高估這幫老賊尼了,抑或是她們太低估她了。她是命運的拳頭下的倖存者,憑她們,也想叫她屈服投降?既然在這裡靜慧不管用,那就段青田出馬吧。段二姐調教出的女兒,除了跟男人幹事兒外,最擅長的就是跟女人干架,甭管有頭髮還是沒頭髮的。

  但這一切都要等到明天,因為靜慧和青田她們此刻都太累太累了,這具血肉之軀需要休息,而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

  幾乎只一眨眼,青田就滑坐在地下,把頭抵著高拱的膝頭昏睡了過去。

  她就這樣靠在門廊子外睡了大概兩個時辰,但在知覺中,僅僅像是個一點頭的盹。再次令青田驚醒的,是一隻直接招呼在她後腦的手,緊跟著又有一隻腳重重踹在她屁股上,青田歪身倒向一邊,兩手忙往地下一撐,腫脹的右手疼得她「嘶」地嘬了口冷氣,這才困難地分開兩眼。尼姑們魚貫地經過她,或踢或拍,「懶骨頭,還睡?起來做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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