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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陣暖風呼嘯而過,兩個男人默契地用手扣住了另一方的後腦,把額頭抵在一處。這動作曾無比地稚嫩,就在那些個逝年中永遠有一對異國王子,一個強、一個弱,強者用健勇的體魄和慷慨的公平,弱者用挺拔的自尊和堅毅的眼睛,同時贏得了彼此的敬重。他們都衷心地盼望有一天,可以不僅以人格的平等,並以力量的平等站在一處,今天他們站在一處,憑一個童年的姿態,憑一場生死惡戰。世事浩淼間,總有些緣分可令人遺忘人生的空瀚與寥落,這種緣分,存在於男和女,或兄和弟。

  蘇赫巴魯把手順著齊奢的頭頸直滑到他後背,用力一拍,「我算明白哈斯琪琪格那丫頭了,女人家若被你這張嘴哄過,真沒法再跟其他男人。」

  齊奢大笑起來,被一些青蔥的歲月點亮了雙眸,「她,好嗎?」

  「守貞不嫁。」總是這樣的,好男子的出色總要由很多女子的悽美來裝點,但因其中的有些女子格外好,就使人難以不黯淡了雙眼、沉下音調。一晃眼,蘇赫巴魯已清一清嗓子,容色自如,「最多再過兩個時辰援軍就能趕到,諳達稍作歇息,我到時候派人護送你回國。」

  齊奢的眼仁也幽密而內斂,若封有寶藏的山穴,「這段時間諳達也只管休養生息,待我回京安排一下,晚幾個月再給你消息。」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塞北仍是涼風習習,關內卻已經是薰風送暖,家家蒲艾盈門、處處榴花照眼,即將進入響晴之日。

  3.

  北京城的日頭升起前,先有一點微光亮起在皇城慈慶宮的宮院內——是臥室遮燈的紗籠被取下,蘇繡床帳、盤錦絲被之間,母后皇太后王氏起身,接受侍寢宮女們的請安。清脆的和聲傳至外間,戒嚴便解除,宮門開鎖。司衾的宮女們魚貫而入,粗使的女婢則將熱水送至門前,一切都開始井井有條地運作起來。

  寅末時分,洗漱完畢的東太后王氏已坐在梳妝檯前,身後立著手捧妝匣的司容宮女和梳頭太監。王氏身為亡君之妻,不宜施朱,故此宮女們只向王氏的面上敷一層茉莉花實和制的珍珠粉,卻並不擦胭脂,太監則以頭油替王氏通發盤髻、插戴佩飾。從頭到腳由里到外全停當,宮女們方才將窗簾打起,候在滴水檐下的一眾當事太監齊刷刷地跪地問安。

  管事牌子吳染擺好了阿諛的笑容由門外直趨寶座邊,只見他手內的月牙兒鋼包一頓,借勢點燃了指間的一小捻蒲絨,嘴把紙媒子一吹,溫和的明火就引著了菸絲。他直挺挺地跪倒,一手托菸袋,另一手把菸嘴直送去王氏的嘴邊。

  待王氏吸完一鍋煙,就有侍膳的太監送上一隻只提盒,解開了盒子外的黃雲龍套,將裡頭熱乎乎的早餐一樣樣地擺上食案:紅稻米粥、香糯米粥、薏仁米粥、八寶蓮子粥、八珍粥、雞絲粥、鮮豆漿、牛骨髓湯、麻醬燒餅、油酥燒餅、蘿蔔絲餅、清油餅、白馬蹄、糖包、糖餅、焦圈、炸饊子、炸回頭、素什錦、滷鴨肝、滷雞脯……左右視王氏的目光所及,將較遠的菜餚搛來其面前的黃龍碟內。王氏手捻辟毒箸,每一樣都是淺嘗輒止,笑亦淺淺,似一線迷朦的晝光浮動在嘴邊。

  吳染在一旁略一揣測,即大著膽子堆起笑,「奴才恭祝母后皇太后今日同閣老們馬到功成。」

  王氏斜了寵監一眼,驚鵠髻間一枚景福長綿的金鳳簪爍爍凜然,任是無情也動人。

  熹色越過重重的殿宇樓台落入了內宮之外、內閣之中。內閣大院的正堂間有一副漆色清朗的木主牌,供奉著文宗孔聖人,緊挨著正堂的值廬內,王正浩、王正廷、魏淵三位輔臣面目肅然,一同起身恭迎,「元輔大人早安。」

  王卻釗邁入房,皓白的鬚髮襯著漆紗幞頭、圓領公服,一舉一動間威儀十足。一面大咳一聲,一面掏出了一方帕子遮在嘴前,立時有內役捧上填漆痰盒。王卻釗吐過了污痰,抬起頭嘎聲詢問:「聽說有件摺子繞過了內閣,留中不發?」

  長子兼次輔王正浩搶應道:「回元輔的話,是鎮撫使孟仲先的密折文書,直接遞去了慈寧宮,不知說些什麼。」

  依照慣例,所有呈交御前的奏本均需經過內閣的票擬,這就是閣臣特權的來源,「留中」則是君主的特權,指的是將摺子擱置,既不發還也不批答,令人不明實情,臣僚們戲稱為「淹了」。而此種使內閣深惡痛絕的陋習就是自攝政王齊奢搶班奪權、特許鷹犬們專摺奏事後才頻頻發生的,此際他人雖不在京城,其後宮的內應西太后竟陰魂不散地使出了同一招,不禁叫王卻釗嗤之以鼻:「還能說些什麼?小人作祟!等辦妥了正事,就說遞上去的摺子少一件,管西邊要就是了。」

  內閣中的第三把交椅,武英殿大學士兼刑部尚書魏淵面露欽羨,摧眉折腰道:「正事辦妥,也就再沒西邊說話的份了。」

  唯有王家三子王正廷,口內無言而面上無色,胸中有塊壘。

  自外頭傳入了一條雌雞似的喉音:「各位閣老,兩宮太后傳見。」

  王卻釗又咳嗽了幾聲,各人整理一下衣帽,便沿著被露水浸濕的甬路由外朝走入大內。

  乾清宮的東暖閣早就布置妥當:御案坐東朝西,兩宮太后東太后王氏在南、西太后喜荷在北,明黃的八折紗屏前就是少帝齊宏的升座處。數名內侍屏息凝立,金虬伏棟下,玉獸蹲戶旁,甪端噴吐著絮絮迷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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